光與暗的交點
窮人有窮人活下去的方法。
任何現代城市裡都會有這樣一塊陰影,供最底層的人民隱蔽。
這裡有最便宜的酒精、最靈活的道德觀,路邊堆滿雜物,日均生活成本不超過一斤豬肉的價格。這裡是謀殺的溫床、犯罪的天堂。
你要問為什麼這種地方還要存在?
因為文明離不開它啊。
每天的凌晨四點,生存的本能開始工作,第一批勞動者出現了。
他們是清潔工、拾荒者、工地上扛水泥的,等等。你能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髒亂差工作,都是這些人承擔。
長期的營養不良和簡陋的居住環境嚴重影響了健康,隊伍中很少有面色紅潤、雙眼直視前方的壯年人。老人、女人、病人、半大不小的孩子是主力軍。
隨著人群前鋒的移動,城市逐漸開始變得可愛起來了:易拉罐被拾走了,因為可以賣錢;垃圾桶被清空了,因為可以賣錢;廚餘不見了,因為可以省錢。
上位者棄如敝履,下位者歡天喜地。
兩個小時以後,光明來了,他們趕緊逃回屬於自己的那片陰影里,留下一個整潔、神氣的清晨。
路易斯帶我來的這個地方,在光與影的交界地。
這裡有超市,土豆只賣五十日元一大袋,方圓五公里內的家庭主婦還是不敢來買;這裡有醫院,門口的玻璃上找不到應該被公示的資質;這裡有飯店,店名不是任何一種世界主流語言。
少了什麼呢?警察局吧。
沒有一定的理由,我不會自己來這種地方。路易斯顯然經常到訪,長腿邁出的步子越來越大。就這麼走了十分鐘吧,他拐進一條勉強可以讓貓散步的暗巷,我小心翼翼地護著手裡一大堆甜點,這些都是『幻想』送的賠禮,路易斯微笑著照單全收了。
他終於在一座破破爛爛、幾乎算是木棚子的舊公寓前站住了腳。
「熊,如果你不想進去,可以在車裡等著。」
在投幣式停車場里,路易斯本來不想讓我跟著的。可我真的很好奇,那個冰淇淋小偷,到底是誰。
此刻我確實有點後悔,只是嘴硬,說不出口。
來都來了,就讓我見識下吧。
剛來日本時我沒什麼錢,住過六萬日元一個月的公寓,那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牆壁發潮,窗戶漏風,沒有自己的衛生間、廚房,洗澡要去公共的澡堂。
後來才聽說,網咖性價比很高,便宜的地方,一天兩千日元就能打發,包水電,包飲料,有的店裡還能洗個像樣的澡,我還認真琢磨過要不要去。結果被爸媽知道了,立刻就要買機票過來幫我看房子、搬家,嚇得我不敢再說這個事情了。
在料亭『五味』升做廚師長的助手以後,我的經濟狀況改善了不少,兩年前搬到了現在的公寓里,雜七雜八加起來要將近九萬日元,不過離打工地還有大學都很近,有了自己的浴室。缺點的話,隔壁的大叔帶回來過夜的女人,總喜歡搭訕我。除了這件事比較煩,其他的也沒什麼好挑揀的。
現在眼前這個窩棚一樣的公寓,就是倒貼我錢,我都不想住在這裡。
它的裡子比面子還過分:空氣中散發著黴菌的味道,建築的設計有問題,到處都在漏水,陽光明明很充足,但就是照不進來;樓道里只剩下一個瘦子可以勉強穿行的空間,兩側都是成捆的報紙雜誌、編織袋裝的空飲料瓶,堆到齊腰高,我倆不得不側著身子走。
被刮到的東西嘩啦啦地響,我能感受到洞穴一樣的房間里有幾道幽怨的視線在監視著,彷彿在警告,不許任何人侵犯他們神聖的私有財產。
總算是到了。路易斯敲了敲一扇簡陋的木門。
我看不出這扇門跟其他門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虧他能認得出。
一雙警覺的眼睛在門縫中一閃而過。然後吱呀一聲,門朝內開了。
「路易斯叔叔!」
「噓,小點聲,我們先進去。」
來開門的是一個小女孩兒。我不太懂孩子的年齡,她很瘦小,大概在五歲到八歲之間吧,大大的眼睛,棕褐色皮膚光滑細膩,帶著點嬰兒肥,缺了一顆門牙所以舌頭不自覺地會去舔,紅潤的嘴唇可愛極了。
不是說來跟冰淇淋小偷要口供嗎,怎麼變成看小孩兒了?怪不得路易斯在街口的便利店買了整整十瓶波子汽水,我看他拎著都嫌沉。
屋子裡雖然不太大,甚至可以說是逼狹,但充當客廳用的榻榻米,收拾地還算整潔,我慶幸總算有個能坐會兒的地方了。
「唉呀,有蛋糕!」
「是的,還有你喜歡的汽水。不要只說英語,記得好好練習你的日語,這很重要。待會兒我要檢查你的功課。如果有進步,就可以吃。」
小女孩有點沮喪,親昵地抱了下路易斯的小腿就不見了。我猜測,這是去臨時抱佛腳。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我小時候為了應付檢查作業的老媽,也經常這麼干。
想到這裡,我開始懷疑小姑娘和路易斯的關係不一般。如果只是認識,他幹嘛還要檢查孩子的學習?
應該不是八點檔、狗血劇、身世之謎吧。路易斯好歹有張五百萬美元的支票,事務所就算不大,也還住得下一個小女孩,而且他這麼隨性的人,如果真有個女兒,估計就大大方方養著了,何必丟在這麼個三無破爛公寓里。
右手邊的廚房裡,鑽出個三十多歲、面容憔悴的女人來。她走動起來簡直沒聲,要不是我湊巧往後看了一眼,非得嚇得原地跳起來。
她用一種大約是東南亞那邊的語言,嘰里呱啦地說了好長一段話。路易斯聽了,眉頭皺得很深,示意我把東西放下。
我倆進了最裡面一間很小的卧室。
這間屋子裡終於有了難得的陽光。緊挨著窗戶放了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大概是為了上面躺著的病人能夠盡量接收到自然的饋贈。屋子裡再沒有別的傢具,只剩一個日本很常見的壁櫥用來放東西。就是哆啦A夢住的那種壁櫥,日語叫『押入』。
床上躺著一個病得很重的年輕女子,我看她也就二十齣頭吧,瘦的皮包骨。
我沒學過醫,不過小的時候,在鄉下爺爺家住過幾年,還幫爸爸給爺爺送過終。根據這點經驗,我總覺得這個人,恐怕活不了幾天了。
看到路易斯,她浮腫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種異樣的感激和崇拜,彷彿他是個神佛或者天使。
「哦,路易斯先生!謝謝你來了。」
「沒什麼。這位是我的助理,熊。為了他也能聽懂,我們還是不要說越南語,說日語吧。」
「哦,當然可以。熊先生您好。」
「您好。」
她的日語說得還不賴,口音很重,說得慢,不過我能聽明白意思。
「路易斯先生,您這麼慷慨,給了我們住處,還找了醫生幫忙看病,這些都不要錢,我不應該再向您請求什麼。但是求求您,求求您,如果我死了,小草,希望您幫幫她,不要把她送回越南。我爸媽養活不起她,我們家連中介的貸款都沒有還完。」
這段話斷斷續續,因為她咳嗽得很厲害,嗓子里像是堵著一口痰,時不時就要停下來換氣。話中間還夾雜著英語和越南語,我連蒙帶猜才聽懂大致的意思。
路易斯聽完,一句話都沒有說,只在她乾枯的手背上拍了拍。
女子好像得到了什麼保證一樣,滿意又安詳地,長了舒一口氣。
她的衰弱也好,這個憋屈的屋子也好,都讓我氣悶,心口彷彿堵著什麼,太壓抑了。
這樣直視他人的不幸,強烈地提醒著,自身的軟弱。
好在我們沒有停留很長時間。
路易斯很快就領著我到了隔壁的房間,他輕輕敲了下門,就直接轉動門把手進去了,沒有等裡面應聲。我還驚訝,這麼沒禮貌的動作不像他,但仔細一看就明白了。
傻子才會應聲呢。
一間也就十平米的卧室里,擠擠挨挨地住了六個孩子,男女都有,膚色各異,不過我篤定裡面一個日本人都沒有。聽到外面有動靜,他們都開始尖叫著藏起自己的玩具,還有類似於童話書呀,花生糖的東西。那些大人不准他們隨意碰的東西。然後他們努力裝作一臉無辜的樣子。
我小時候也在床褥子底下塞過彈珠和乾脆面卡片,我媽曬被子的時候發現了,好一頓打,我就改藏到老爸放私房錢的木工箱子裡面了。
「好啦,我不是阮阿姨,不會沒收東西的。你們自己收拾好,不要玩得太過分了。小草帶著日語課本,跟我到客廳去。」
剛才那個女孩子垂頭喪氣,拿著幼兒園裡那種花花綠綠、畫著小動物的日語入門書,磨磨蹭蹭地出來了。其他小朋友都同情地用眼睛鼓勵她,好像在說,沒關係!加油!
路易斯努力地板著張臉,坐到了榻榻米上。
小姑娘一個勁兒拿眼睛瞄我,彷彿在求救。
我多少有點為難,合計著待會兒實在不行,就幫著說說情。
路易斯把那本日語書展開了。
「book,日語是什麼?」
「hon。」
「horse?」
「uma。」
之後他倆就進行著這種簡單的單詞問答。小草看來還是用功了,大部分都答得很流暢。少數幾個忘了的,我偷偷用口型告訴了她,總算是對付過去了這場測試。
路易斯愉快地把書合上了。
「好吧,學得還可以。這些蛋糕,就當你的獎勵吧!」
小草高興地拍起手來,徑直在那一堆精美的盒子里選中了一個。
那裡面正是『飛舞櫻落』。
「呀,二樓倉庫里的慕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