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撞破
最近賀汀和衛青之走得越來越近了,常常婉拒沈寧意去接他,下學後去衛青之那裡呆上一段時間,再讓衛青之送他回來。
小孩有了朋友,最近吃飯時也常常說起衛青之衛夫子,說的都是好話,話里都是些崇敬仰慕。
沈寧意擔心衛青之有壞心思,又去觀察了兩人幾天,發現他們兩人相處不是論道談理就是做做手工鍛煉鍛煉身體,就暫時只往賀汀身上扔了監視符,任他們去了。
雖然這衛青之是有問題,沈寧意卻發現他悄悄和外通信,他的目標是在這個山寨。
既然他對賀汀暫時沒什麼壞影響,賀汀也真把他當做了好友,沈寧意也一時之間也不想干涉太多。
而且眼下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她要知道,棠騎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自從那日之後,曹衛的書信就一封一封的到了,先是向棠騎道歉,後來信的內容卻越來越露骨,沈寧意就知道自己或許猜對了。
但不論沈寧意如何套話,他在信中就是不說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還急著催她見面。
沈寧意把他約在縣城中的一個茶樓里,決定親自去會一會他。
沈寧意按時到達時,曹衛已經等了很久了。
他一看到頂著棠騎殼子的沈寧意出現,就立刻站起了身來,一雙眼粘在沈寧意身上,直到她在自己身前坐下。
沈寧意靜靜坐下,面色冷淡,也不看他。
曹衛急了,坐在對面身子靠前幾乎就要伏在桌上,他焦急問道:「小琦,你是不是還在生哥哥的氣?」
沈寧意還是垂目不語。
她在等。
曹衛愣愣地看她一會兒,忽地著急得伸手越過桌面要來夠她放在桌上的手,沈寧意眼疾手快收回雙手,站起身來退後了一步,臉上換上了悲戚的神色:「你來信說要道歉,但見面到現在,你卻隻字不提此事。你若誠心道歉,就該把為何道歉,怎樣道歉都說得清清楚楚。」
曹衛剛才撲了個空正整個人僵在那裡,聽到沈寧意這話立刻站起來回答道:「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
沈寧意這才又坐下。
曹衛跟著坐下,盯著她的臉就要解釋:「小琦,一切都是哥哥的錯,哥哥不應該,哥哥不應該那天……」話到此處,他的神情漸漸變了,他雙眼看向別處,面帶悔意,「我不應該,不應該強迫你。」
沈寧意坐在那裡,感覺這身體里升起了巨大的屈辱和痛苦,她深呼了一口氣竭力壓制住心中的怒意:「你忘記了,棠騎是你的妹妹?」
曹衛神情瑟縮了一下,很快又反問道:「可是你看看,」他粗糙的手撫上了臉上的那道橫亘著的傷疤,一雙斜長的眼緊緊地盯住沈寧意,「小琦,我的這道疤痕都是因為你才存在的啊。」
他往前靠近了一點,聲音放低了一些:「小琦,我是愛你的,你不知道嗎?」
「是我殺了阿父,你才能活下來的,你忘了嗎?」
他這話一出,沈寧意眼前突然閃現出一個獰笑著靠近的中年男子的臉。
她被制住四肢,喉嚨喊到血腥味布滿口腔,他的手在她的皮膚上遊動著彷彿一條劇毒陰冷的蛇,她滿心絕望地求他,放過我吧阿父。
那男人根本沒有理會,就在她的衣衫被撕盡,他要低下肥豬一般的頭顱湊近她的身體的時候,他的動作卻突然停下了。
一記重棍打在了他的腦後,他驚愕地轉身,隨手拿起手邊的刀就朝對面刺去。
只聽幾下來回,有人倒下了,有人向自己走了過來,她驚恐地抬頭,一個少年的臉上被割開了一道猙獰的刀痕,半邊臉上都是淋漓刺眼的鮮血。
那張臉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近乎痴狂卻又冷靜的笑,雙眼死死地盯住了她。
沈寧意輕輕搖頭,又從棠騎的被情緒勾起的記憶里竄了出來。一抬眼,曹衛這張臉和棠騎記憶里的彷彿瞬間就又重疊到了一起。
曹衛大半個身子都湊了過來:「小琦,你原諒我吧,你跟我走吧。我的臉已經這樣了,我救了你,你必須要報答我的。」
「小琦,上次我在鎮上碰到你帶著那個小孩,是你說的,只要我不傷害他你就會回來,我只是害怕你不回來我才會強迫你的,我也根本都沒有碰過那個小孩。」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是我不對,但是你為什麼要怪我!」他的臉上又出現了憤怒,「都是那個小男孩!都是因為他你才不回來!」
沈寧意冷冷看他一眼,氣極反笑,一字一句說道:「你就是個畜生。」
曹衛頓時停住了,他愣愣地看著她,半晌,他的目光陰鷙,突然厲聲道:「你不是小琦!」
這人就是個瘋子!
那些痛苦屈辱在棠騎體內翻滾難抑,令沈寧意也有些心緒難平。
沈寧意站起身來,在原地伸出雙指,用指尖流出的靈力壓了壓她被攪亂的心神。
棠騎的身體和沈寧意越發契合,她的情緒也漸漸開始讓沈寧意感同身受。
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只能說明棠騎身體已經達到修鍊的盡頭了,再不能往上一寸。
不過此時不是考慮這件事的時候,眼前的曹寧已經靠近,雙手就要往自己身上來,沈寧意手上捏訣就要往他身上打。
突然之間,卻有人越到自己身前,擋下了曹寧。
沈寧意抬頭一看,發現是衛青之。
他長身直立,正擋在沈寧意身前,一臉正氣地盯著曹衛,質問的話也說得極有氣勢:「這位郎君,不知這位娘子是怎麼得罪了你,竟讓在大庭廣眾之下任意欺凌折辱,現下還要動手,是把我朝禮法視若無物,還是以為厚顏無恥就無人能管?」
曹衛冷冷看他一眼,並不理會,還是緊盯著衛青之身後的沈寧意。
沈寧意看曹衛一眼,冷哼一聲,推了推攔在身前的衛青之:「我來。」
衛青之偏過頭來目露詫異,低聲道:「棠騎娘子還是先擦擦眼淚吧。」
沈寧意抬手一摸才發現棠騎的身體又哭了,心下的那點怒意又燃上來,伸手輕輕拂去淚水,捏緊拳頭直接就迎了上去。
這確實不可能是棠騎。
拳頭雖小,但卻力道滲人,她出拳又狠又硬,打的地方都是人體最脆弱之處,拳風勁道,幾招下來打得曹衛幾乎還不了手。
曹衛嘔了口血,看向她的目光已經變成了震驚:「你,你不是小琦!」
他踉蹌地後退了幾步靠在圍欄邊,死死盯著沈寧意,猛然大叫道:「小琦呢!你是誰!」
沈寧意目光冰冷,慢慢向他走近,左手懸在空中施法,壓得曹衛動彈不得,右手慢慢握住了他的脖頸,低頭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從前的小琦已經死了。」
曹衛瞪大雙眼,目露驚恐,顫聲道:「這,這不可能!」
沈寧意已經離開他的耳側,站在曹衛身前,眼神冷漠看他好似螻蟻,右手已經開始漸漸發力了。
衛青之在一旁已被這突然的變故驚住,二樓的他人也都早就在兩人打鬥時躲遠圍觀了,店中老闆此時被小二引著匆匆上樓,見此場景差點腳底打滑摔在地上,不停作揖勸道:「雖是這位郎君不對,但仙姑也不必痛下殺手啊!」
衛青之也回神來出聲勸道:「棠騎娘子不要衝動,此人唐突出手在先,娘子不如將他移交官府,不用髒了自己的手。」
那老闆也連連附和:「對對對,仙姑別髒了手別髒了手!」
衛青之見沈寧意神色突然鬆動了一瞬,她看向曹衛的眼神中彷彿夾雜了一絲痛苦,隨即便收了手。
沈寧意只差一點就要掐死曹衛,雖然她本就沒有要下殺手,只是想為棠騎解氣。
最後那一刻,曹衛在她手下臉色通紅青筋暴起的痛苦模樣竟然又勾出棠騎身體里的悲痛來。
棠騎不想讓她死,沈寧意收了手。
她看向曹衛,發出了最後的警告:「你是棠騎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所以饒你一命。」
「從今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茶館老闆頓時大鬆一口氣,卻見沈寧意向他走了過來,想到她剛才兇狠的模樣,忍不住雙腿發顫:「不,不知仙,仙姑還有什麼指點?」
沈寧意卻從腰間荷包里掏出銀錢遞給他:「打攪了老闆做生意,且收下吧。」
老闆顫顫巍巍地接了過來:「多,多謝仙姑體諒。」
沈寧意環顧四周,先沖著衛青之威脅地眯了眯眼,轉身便往外走了。
走到樓梯口時動作滯了一瞬,似是想到什麼,突然轉身手中拋出一道光線到了曹衛身體上,神色冷冷:「有些東西你既然管不住,也別再用了。」
曹衛面露恐懼,雙腿一軟便從圍欄邊滑了下來。
沈寧意出了茶樓,卻沒想到衛青之跟了出來,她本來想出來就遁形飛走,現下卻被他緊跟,心中無語,出門就欲往右鑽入人群把他甩掉。
衛青之在身後喊到:「棠騎娘子且慢!」他快步和她並肩,「方才我在這方看到了棠執,娘子還是走另一方吧。」
這人上次在崖邊碰到過自己之後,就又來了好幾次,被她設下的陣法困得找不著東南西北,好幾次才死了心。今天又不知為何碰巧出現在此處,撞見自己施法打人。
她之前就在他身下設下言靈術讓他只要想說出與她相關之事就會渾身彷彿火烤炙痛,她也暗中觀察他許久,發現他根本沒有要說的意圖,後來還和賀汀莫名交好。現下又來提醒自己棠執所在,到底是想謀划些什麼。
沈寧意睨他兩眼,還是轉了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衛青之隨即跟上,似是看出她的擔心:「娘子不必憂心。愛屋及烏,賀汀是我學生更是我的忘年之交。棠娘子仿若賀汀親姊,那也便是衛某義不容辭要照顧的人。」
這人還挺不要臉。
沈寧意心下無語,停了腳步側眼看他,皮笑肉不笑:「衛夫子,我知你有秘密,你也知道我有問題,我們兩個大人就不必在這虛與委蛇相互試探了。」
她雙眸黑如點漆:「我就與你直說,你要對這寨子做什麼或怎麼偷偷與人傳信我都不感興趣,只要你不動賀汀我便也不會幹擾你的事。」
衛青之沒有料到她如此坦率直接,微微一驚,又很快笑起來:「娘子性格坦蕩,在下也不好再藏著掖著。」
他笑得儒雅隨和:「只有一事娘子說錯,娘子不過十六七,哪裡算什麼大人。」
沈寧意懶得跟他爭辯,拔腿就走。
衛青之跟在側後方朗聲問道:「娘子是要回去嗎?」
「若是要回去,這方向可就錯了。」
沈寧意心中無言,要不是他一直跟著,她早都到了。
衛青之見她在前方並不理會,大步跟了上來,沈寧意卻又停了下來。
她在一攤販前停下了腳步。
衛青之低頭一看,一個小女孩正抱著一隻羽毛油光水亮的母雞,她身手扯住沈寧意的衣角,正怯怯地問她:「姐姐,你買雞嗎?」
小女孩看沈寧意掃向自己的眼神疏離冷淡,頓時就有些害怕地把手鬆開了。
她雙手抱緊懷裡的母雞,低頭咬了咬牙,鼓起勇氣,又抬頭怯生生說道:「姐姐幫幫我,我娘親生病了,沒錢請郎中,不然我是不會賣掉小紅的。」
衛青之站在一旁觀察沈寧意的表情,心道這樣的孩子滿街都是,都是被家中的遣來騙人的。她這樣通達聰穎,應該輕鬆就能猜到,卻不知她要如何拒絕這小姑娘。
回想她剛才在茶館中那一拳一式那樣勇猛,一開口怕是要把小姑娘嚇哭吧。
但沈寧意開口了,說的卻是:「多少錢?」
衛青之錯愕地喚了她一聲:「棠娘子……」
那小姑娘看起來是個生手,沒有想到沈寧意居然立刻沒有拒絕她,小臉已經紅了,不好意思地比出一個數。
衛青之定睛看到小姑娘露出來的手腕上的盤亘著一道道的青紫,有淺有深,想必是被經常被打。
沈寧意大方地給了她錢,還輕輕揉了揉她的發,就把那母雞接了過來。
小姑娘沒有料到沈寧意是真的要買,捧著滿滿的錢袋站在那裡獃獃地看著沈寧意,慢慢地就羞恥心就爬上了臉,低下頭緊緊閉著眼大聲喊了句對不起,就飛快地跑開了。
衛青之看著小姑娘飛奔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對沈寧意開口道:「衛某又要對娘子刮目相看了。」
「只是娘子今日給了她這樣多,她家中的人必定還要讓她再來。若下次她拿不到這樣多的銀錢,只怕還是要遭受一頓毒打。」
沈寧意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懷中的母雞,心不在焉地說道:「我只是剛好想買只雞給賀汀補補,可沒衛夫子這樣深思熟慮。」
她剛才一眼就看到那小姑娘頭頂飄著黑氣,只怕家裡進了妖,沈寧意隨手就在她頭上施了個法,全當舉手之勞。
今天這赤手空拳的肉搏彷彿喚醒了她遠古的記憶,棠騎的情緒也讓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做人時的一些情緒。
神之存在皆因芸芸眾生也存在,百姓向神明祈願上貢才讓神明得以壽命延長。
眾生疾苦,但卻也眾多,神明依賴她們的信仰而存在,也聽得到眾生的祈願哭喊,卻也不能幫助到每一個人。
而天界分為四境,各有神君把守鎮壓,每個神靈都有著自己的職責所在,涇渭分明,從不相互干涉,也不能隨便干涉。
有時在他神掌管之境隨意替他管事被發現,可能還要被指控是越俎代庖,要遭彈劾。
可沈寧意身為一浮島游神,根本沒有神職,所以從來無所畏懼。
沈寧意走在路上思索了片刻,一回神發現衛青之居然還跟著自己,立即開口道:「衛夫子,我們既然已經說好互不打擾,你還跟著我作甚呢?」
衛青之剛才看她想什麼想得入神,怕她摔倒便還跟著,現下聽到她打發自己,失笑道:「是衛某唐突,只是擔心娘子走錯路才一直跟著。看來是打攪娘子辦事了,衛某這就離開。」
沈寧意背對著他隨意擺了擺手,大步就離開了。
衛青之站在原地目送,臉上的笑漸漸淡了下來。
他身旁突然出現一青衣勁裝的男子,垂首在他耳邊問道:「世子,此女行跡不定,身份成謎,是否要?」
衛青之笑容清淺:「她既然能探得我的秘密,想必也不是能輕易動得了的,不必打草驚蛇。」
衛青之心中卻在想,他自從那次在崖邊見過她,再去崖邊必定迷路被困,是他身邊的異士親自前往才發現其中設下了陣法,卻也是根本無力可解。m.
而她剛才出手兇狠,還會術法,想必就是她在崖邊設下了什麼陣法。
他身邊的異士乃是赫赫有名的修士,降妖無數,見此陣法卻也自嘆弗如遠甚,還稱此陣精妙至極,非一般修士可設,可見她修為之高。
他派手下查過棠騎此人,不過普通農家女兒,父母早晚雙亡,和哥哥相依為命,后被棠執看中送到賀汀身旁,和賀汀一直過著被人羞辱的生活。
但那日在月光下,她身手矯健異於常人,今日和一高大壯漢動手也輕鬆壓制。
他本來只是懷疑她身後有人,是和他有著相同目的人。但她若真有這樣的本領,怎可能輕易為他人驅使,成仙在望,又怎會插手凡塵之事呢。
難道賀汀身上有什麼秘密嗎?
他回憶今天和她打鬥那人,衛青之聽得清楚,就叫曹衛,那是棠騎的哥哥。
可他說,「她」不是棠騎,曹衛是聽到了「她」的什麼話,才這樣驚恐呢?
再說他身邊布滿暗衛,她怎麼能輕鬆越過他們不被發現,還發現自己的身份有問題呢?
還有那次診脈,他第一次感受地清楚,那脈搏跳動幾乎成線,結果轉眼就變了。
她又這樣來去自如,精通術法。
衛青之心裡散漫地笑著,隨心所欲地發揮奇思妙想。
這人,難不成是個妖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