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日耀雪山煙生玉
照曜天山外,飛鴉幾共過。
微紅拂秋漢,片白透長波。
影促寒汀薄,光殘古木多。
金霞與雲氣,散漫復相和。
這一首晚唐才子馬戴所寫的《落照》,寥寥數筆,便將秋日夕陽之下,天山金霞籠罩,雲煙四起之景色盡數呈於世人眼前。
然世人所見,不過九牛之一毛,凡夫俗子以紅塵中貪、嗔、痴遮蔽之眼,又如何看得清天何以為高,山何以為廣,海何以為大,心何以為遠?
在這夕陽餘暉的印照之下,赤霞紗落,金鱗盡染,莽莽群山南麓中,忽的轉出一隊騎士,在崎嶇山道上策馬急行。
這隊騎士共有五騎,皆穿黑色大氅,衣袂閃動間,露出刀光劍影。山間風大,吹起大氅,只見氅下顯出臉來,五名騎士居然均為女子。
這五名女子,騎術精湛,武功不凡,在山道上策馬賓士,如履平地,甚至還能輕鬆交談。
只聽一人柔柔的說到:「余婆婆,咱們……咱們……這次辦……辦事不力,還……還折了兩名姐妹,卻不知尊主……尊主會如何降罪?」
為首女子年紀最長,想來便是這位余婆婆了,此刻她面色陰沉,狠狠說道:「咱們犯了錯,尊主責罰自是天經地義,就是可惜了飛霜、晨露她們,死的不明不白。」
另一名騎士,性子則要潑辣一些,怒氣沖沖的說道:「無量劍,神農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聯合外人,害我姐妹,余婆婆,我與你同去求尊主,定要滅了他們滿門!」
余婆婆厲聲喝道:「萍兒,住口!如何懲戒無量劍派與神農幫,皆由尊主定奪,你我豈可隨意置喙?」她平時威望極重,此刻說了重話,其餘幾女不敢反駁。只有剛剛說話的萍兒低聲抽泣。
余婆婆心中不忍,柔聲說道:「萍兒,我知你與飛霜她們一向交好,但我靈鷲宮九天九部,皆為尊主耳目喉舌,切切不可仗著尊主寵溺,便忘了上下尊卑。」
稍等片刻,聽到那萍兒輕聲應「是」,才接著說道:「此番回到宮中,只講事情經過,切不可添油加醋,胡說八道,都聽明白了嗎?」
眾女皆凜然尊令,再往前走時,卻看見路邊一塊鷹嘴岩上躺著一人。那岩石自山體伸出,下方便是萬丈深淵,岩石上山風凜冽,那人躺在岩石上,手腳攤開,衣服隨風鼓盪,彷彿隨時會被吹下去似的。
眾女見他古怪,駐馬不前。余婆婆仔細看去,岩石上那人一身黑衣,布料雖是上品,但多有磨損,有些破爛。頭髮散亂,頭枕著一把黑劍,腳旁丟了兩個空酒罈,此刻正呼呼大睡。
靈鷲宮女子多有不幸,平日里對風流瀟洒,相貌英俊的小白臉最是討厭,見這人相貌只算周正,心裡便少了幾分不耐。余婆婆大聲喊道:「年輕人,醒醒,莫要掉下去了!」
那人猛的睜眼,余婆婆只覺得他目光溫潤,但神采斐然,攝人心魂,心中不由的一驚:「這人好深的內功。」她問道:「閣下何人?是路過的還是闖山門的?」
那黑衣人慢慢爬起,打了個哈欠,將黑劍扛在肩上,笑呵呵的說道:「在下李逍遙,謝謝你的提醒。」
余婆婆見他笑容親切,心中卻不敢大意,這時,身旁一聲驚呼,那個柔柔的聲音說道:「你叫李逍遙,是那個……嗯……那個……」
李逍遙溫和一笑,輕聲說道:「姑娘莫急,在下就是那個李逍遙。」小姑娘略有口吃,平日里總是有些自卑,
見李逍遙笑容親切,臉一下紅了,輕聲道:「我叫茉兒。」說完,連忙低下頭去。
余婆婆平日多在山中,但也聽說過李逍遙的大名,只是一時之間,未曾記起。此刻聽到提醒,頓時醒悟。她凝神戒備,沉聲問道:「原來是李公子,不知來天山有何貴幹?」
同行幾女聽余婆婆語氣不善,紛紛抽刀拔劍,李逍遙連連擺手道:「莫急莫急,在下並無惡意,家中長輩離家三月有餘,在下四處尋找,這天山廣大,在下迷路已半個月了。」
眾女見他出言溫和,倒也沒什麼惡意。余婆婆久歷世事,豈敢放鬆警惕,況且她深知自家尊主有一厲害對頭,生怕李逍遙另有所圖,便冷冷說道:「閣下順著這條山道往南走上三日,便可出山了。老婆子一路而來,並未見到其他人。」
李逍遙笑著說道:「無妨,在下雖沒有找到家中前輩,但若是能見到靈鷲宮童姥她老人家,也是一樣的。還請各位能勉為其難,為在下引見。」
此言一出,眾女如臨大敵,余婆婆拔劍在手,喝道:「好膽,居然跑來天山撒野!」她身子一擰,縱馬而上,手中長劍挽了個劍花,將李逍遙上半身罩住,劍尖閃閃,竟看不出要刺向哪裡。李逍遙心中震驚,想道:這跑龍套的也有這般武功?
他此刻劍術已非往日可比,便是李秋水與他比劍,單以劍法論,也未必勝他,余婆婆這招雖然高明,但還未脫招式的桎梏,破之不難。但靈鷲宮一個名聲不顯的婆子,這武功修為竟已可與風波惡之流比肩,實在讓他對此次天山之行憂心忡忡。
他不欲傷人,玄鐵劍伸出,往余婆婆劍花中一點,劍尖正正點在余婆婆劍格處,這一片劍花立時消散,余婆婆只覺手中長劍一陣大力湧來,一時間握持不住,長劍脫手,她連忙棄馬後躍。站定之後,才發現李逍遙並不追擊,只是扛著劍原地不動。
身後幾女見狀,急忙下馬上前,將余婆婆護在身後,她們正欲動手,便聽到余婆婆喊道:「停手,咱們打不過他。」眾女見她並未受傷,知道李逍遙手下留情。在余婆婆呵斥下,憤憤收起刀劍。
李逍遙這才慢慢說道:「幾位,得罪了,在下絕無惡意,是真的欲求見靈鷲宮童姥,還請引見。」說完,又深施一禮。
余婆婆冷哼一聲,說道:「不敢,老婆子不是你的對手,這幾個小姑娘都是苦命人,還求你高抬貴手。」說完也不等李逍遙答話,便轉身向前走去。其她幾女默默跟隨,李逍遙便吊身後,慢慢跟著。
走了一會兒,拐過一個山口,見一避風處,綁著一匹黑馬,李逍遙走上去,解下馬來,拍拍馬頭,說道:「小黑小黑,你想我沒有?」也不管黑馬有何反應,翻身上馬,對余婆婆說道:「幾位還請上馬。」
余婆婆幾女這才騎上馬背,帶著李逍遙繼續往前。行至傍晚,夜間行走不便。幾人便尋了出避風山坳,點著篝火歇下。李逍遙自黑馬上取出肉乾,美酒,分與眾人,眾女也掏出乾糧點心,卻都是些女孩兒家喜歡的零嘴。大家也不講究,拿了便吃。
吃了李逍遙的肉乾美酒,幾人對李逍遙態度倒也緩和了幾分,一個圓臉姑娘,看著年紀最小,好奇的看向李逍遙,問道:「李公子,若是我們不肯給你帶路,你會殺了我們嗎?」李逍遙見她天真爛漫,臉上還有些許嬰兒肥,便故意做了個鬼臉,說道:「本公子最喜吃人,若你們不肯帶路,我就先吃一個年紀最小的。」這圓臉小姑娘果然害怕,連忙閉嘴,躲到余婆婆身後了。
一旁萍兒見了,撇撇嘴,說道:「小囡,你別怕他,他是成名的英雄,可不會欺負弱女子,平白的壞了名頭。」茉兒雖然略有口吃,但年紀大些,悄悄瞪了李逍遙一眼,給小囡遞了一塊肉乾,輕聲安慰道:「小囡,別…別怕,李…李公子是好人。」
李逍遙翻個白眼,又給幾個小姑娘遞過去一包肉乾,說道:「在下好歹劫持了諸位,還請怕一怕,給在下這劫匪幾分薄面。」他說話搞怪,連那小囡也噗呲一笑。
余婆婆與他一同行路,見他武功雖高,但卻溫和守禮。此刻見他不挾技欺人,心中也升起好感,便說道:「李公子,我家尊主性子強硬,你這般求見,只怕難以善了,不如你便離去吧,老婆子不想你傷了性命。」
李逍遙苦笑一聲,心中暗道:那位大神可不只是什麼性子強硬啊。
但他卻不是什麼臨陣退縮之人,搖了搖頭,說道:「婆婆好意,在下心領了,我本不是那種不識好歹之人,只是我家長輩對我有恩,在下義不容辭。」余婆婆見他堅持,便不再勸。
他們一路走來,連著行了三日。到了第三日,余婆婆帶著李逍遙到了天山南麓一處避風溫暖的山谷,沿著山谷,又走了一天,這才到了靈鷲宮。李逍遙見到了地方,也不願扣著幾個女子,便請五人入宮稟報,自己立於山門外,靜靜等候。
過了半個時辰,山門大開,走出十餘名年輕女子,來到李逍遙身前,分列兩隊,中間走出一人,二十來歲,氣度非凡,站在李逍遙面前,抱拳道:「靈鷲宮陽天部首領,符敏儀,見過李公子,我家尊主請見。特命敏儀前來領路。」她雖是年輕女子,但行事說話,竟比丐幫的男兒還要豪邁一些。李逍遙還禮道:「有勞了。」
他隨著符敏儀一路走來,這靈鷲宮看不盡的亭台樓閣,雕樑畫棟,便是人間仙境,也不過如此。
可惜,李逍遙除去美酒武功,對這些身外之物並不在意,若是睡覺,有片瓦遮身便感滿足,若是缺錢,自有像赫連鐵樹這般的摯愛親朋踴躍捐款。
符敏儀見他一路走來,目不斜視,面不改色,心中也是暗暗欽佩。走了頓飯功夫,來到一座大殿之前,符敏儀停步拱手,大聲說道:「啟稟尊主,敏儀將李公子請到。」略等片刻,殿門打開,卻見一個小姑娘走出,對符敏儀拱手行禮,說道:「符姐姐辛苦,尊主命婢子來請李公子進去。」符敏儀笑了一笑說道:「那便煩勞竹劍妹妹了。」說完,轉身便走。
李逍遙目瞪口呆,那竹劍自小在靈鷲宮長大,對人情世故,全然不懂,見他張大了嘴,獃獃望著符敏儀遠去背影,「噗呲」一笑,問道:「李公子,你在幹什麼呢?」李逍遙喃喃說道:「這位符姑娘說領我進來,就真的是領我進來啊,連句客氣話也不肯多說,果然是說話算話,女中豪傑。」
竹劍聽了,呵呵直樂,說道:「李公子請隨我來,我必然肯與你多說幾句客氣話的。」李逍遙連連點頭,說道:「多謝捧場,多謝捧場。」
二人說笑間,來到殿內,李逍遙抬頭看去,大殿高台之上,掛有紗幔,紗幔之中有一白玉座,白玉座上隱隱有個人影。座下,站著三個一模一樣的女孩。李逍遙轉過頭去,加上剛剛的竹劍,居然四胞胎。
他到了這裡,不敢亂來,便恭恭敬敬的向白玉座行禮,說道:「逍遙門下,李逍遙,見過大師伯。」
他話音未落,只見紗幔輕搖,白玉座上人影一閃,一隻手掌便已臨頭。他心中大怒,暗道:逍遙派的傳統便是用這要命的功夫試探師門晚輩的么?怪不得逍遙派人丁不旺。你們就不能學學少林寺掃地僧的和藹可親嗎!
此時他面對著可能是這個世界最為恐怖的高手,實在不敢有絲毫分心,玄鐵劍一聲悶響,直刺對方掌心。誰知童姥口中輕哼一聲,居然不曾變招,玄鐵劍刺到距離她手心五寸處,便感空氣黏稠,如入泥潭之中,再往前刺了兩寸,卻再也不不能動了。
李逍遙心目中的「破氣式」,到此時都還只是一個名字,面對此等內家高手的護身罡氣,毫無辦法。他拚命催動內力,可不管如何發力,自己都只像那「清風」,拂不動對面的萬仞「山崗」。
天山童姥聽他自報家門,又驚又喜。若他是李秋水的弟子,前來挑釁,她按照師門規矩,只能命自己的傳人應戰。聽小余說起對方武功,靈鷲宮中武學天賦最好的符敏儀恐怕也不是他對手,此為一驚。若他是師弟的傳人,那此番前來,莫不是師弟還惦記著自己?暗想到此節,又喜不自勝。
她心情激蕩之下,出手試探,卻沒想到對方居然一劍便破了自己的招式。天山童姥傲烈至極,雖是隨手一招,但豈肯對小輩示弱?居然以內力壓人,便是要明明白白告訴小兒輩:「我這一招,你破與不破,也無甚區別。」
她這裡使小性子,卻苦了李逍遙這個冤大頭。他挺劍而立,苦苦支撐,腳下青石方磚,早已踩成齏粉,眼角、鼻孔、耳朵、嘴角皆已流出血來。一旁竹劍見了,「哎喲」叫了一聲。天山童姥這才回過神來,收掌而退,手指一彈,李逍遙只覺得口中一涼,卻是吃下了一顆靈丹,胸中氣血翻騰,瞬間平復,略略運氣,發現受的內傷,竟頃刻間好了大半。
這時,便聽天山童姥說道:「這『九陽神功』練得不錯,原來你是小師妹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