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 五章 愚者
「小孩小孩,快快長大,眉毛彎彎,眼睛亮亮。」波波莉娜手背貼過艾娃臉蛋,一路闖至脖頸前。
屋裡溫暖叢生,火炕通著壁爐,褥子這樣翻出一角,上面煎有套衣物,一宿過半仍是水汽騰騰。
艾娃扭過身子,那隻粗糙手掌便自然滑到她的鎖骨窩裡,她偷著笑,是在等那愛人的面龐湊近,呼出溫熱鼻息。
「小孩小孩...真羨慕你們這些有媽媽的傢伙,你的媽媽肯定也是個溫柔的女人吧。」艾娃別過頭,搶在波波莉娜之前吻了她的臉頰。
「她不要我了。所以教我這歌的其實是我的老爸,他在我小時候經常給我唱這首歌。」波波莉娜空出只手把弄起艾娃的長發,「小孩小孩,快快長大,我要嫁你,做你新娘。做你新娘,生個小孩,小孩小孩,胖胖白白。」
「你唱的真難聽。」艾娃終是沒忍住,她本想一本正經當回聽眾,波波莉娜沙啞的嗓音卻伸出無數觸角撓得她咯咯直笑。
「我又不是不知道。」波波莉娜揪下艾娃的頭髮,「知道我在想什麼嗎艾娃」
她望向天花板,從那裡開始,一切旋轉。
在波波莉娜的印象中,這場旋轉持續許久。從她和瓦西里攜手堆造雪人開始,它在強光中潰散,石子的眼仁落地無聲;再到艾娃將鍋蓋燜上,鹿兒一樣從她身前晃過。最後鍋子燒累了,裡面煮著的鐵鏽濃湯漂起泛著油光的薄膜,皺皺巴巴。
瓦西里要是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呢...恍惚間,波波莉娜瞧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是象徵性躲了幾躲,但她卻奮力也尋覓不著了。
天沒像是要放亮,波波莉娜希望自己真的困了,她將右手搭在艾娃筍子般的胳膊上,揉著,沒下決心撫摸。
屋外傳來腳步聲窸窸窣窣,待一陣水流滋滋響完了,波波莉娜確信那不過是個惱人的醉漢,適才將匕首放回枕頭下。
對於有心事的人而言,睡意總是降臨得緩慢而不自然。
「操,有人嗎?」波波莉娜像是被什麼壓住身子,她抬不起眼皮,於是一切開始在黑暗中燉煮。
她的身子以費解的姿勢開始收縮——骨肉脫離了肌腱糾纏,在擠出足夠的水分后干如柴木。
她記得自己模樣,於是盡心竭力去將那些潰爛的血肉收集拼接,最後卻發現這可怖的無色溫熱的液體已經將她消化殆盡,只剩些空靈的東西漂泊其間。她覺得自己的輕鬆是前所未有,隨肉體消解的還有數不盡的沉重念頭。
「喂」
無人應答。
波波莉娜自言自語:「操,這是哪兒」
陽光漫過營養碎屑的雪景,回應波波莉娜的唯有吐納觸手的海鰓。
「胎海。」
是瓦西里的聲音,不,墨染棠也不是,又有點像查南和卓婭。
那聲音的消失與來時一般迅疾無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聲音的發出者——這片海洋本身。
「原來是夢。」波波莉娜確信眼前發生的事足夠荒謬后呼出個氣泡。
「...賜汝權能,『伊甸園』。」海洋低語,那聲音毫無生機,富含鹽分與硫化物。
貝洛伯格。波波莉娜頭痛欲裂,她預見自己正要生出魚骨和鰭子,才空靈沒多久的身體也將掛上重量。
她厭惡被操縱,厭惡那至高無上者目空一切的姿態,厭惡自己的命運要被這一句話所定奪。這絕非什麼賜福,而是卑劣十足的施捨。
「別想...把我變成怪物。」
哪怕只是短暫的碰撞,波波莉娜的思維火花也險些在胎海的湍流中迷失,但她拋卻一切溯流而上。
直至神明的目光再次投下。
波波莉娜的抵觸顯然引起了祂的興趣,於是在剎那間,落入胎海的陽光也淪為口糧。
「永遠別想!」
艾娃五指貼緊波波莉娜額頭:「是噩夢嗎親愛的」
波波莉娜胳膊伸著,順便撈起半根煙,煙還溫著,她將瘦的一端叼在嘴裡,沒頭緒地想了想:「我出去抽。」
起身沒走幾步,波波莉娜看著黎明光亮描出整扇門的輪廓,她想鎮子很快就該熱鬧起來了——哭喪的聲音定少不了,如果足夠幸運,她或許還會聽到某位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於是那聲啼哭當真自鎮子某處傳了過來,難聽,撕心裂肺。
波波莉娜終是難以忍受這種風濕病般不期而至的孤獨了。
大姑娘將門閂戳到底,左臂傷口兀的疼開來,她悶頭坐回艾娃身邊,有一口沒一口抽起煙,第二根了。
「您還好嗎?」墨染棠的聲音冷不丁拍在波波莉娜耳邊。
「傻杯閉嘴。」波波莉娜心裡懟了句。
「先走了小艾,回見。」波波莉娜說罷起身。
「別忘了吃飯。」
波波莉娜沒說什麼,她感受到衣物的重量壓上肩膀,順勢穿好袖子,一粒粒繫上紐扣。
盛碗鐵鏽濃湯,拿顆涼透的蒸土豆,草草吃完上路。
艾娃的小屋是她昨天贖完身剛買下的,坐落於城郊,毗鄰農場。好處是便宜,她花了十年積蓄后仍有些餘裕,壞處則是足夠考驗人耐心的腳程。
波波莉娜乘上她的狗拉雪橇,不等她拉韁繩,那四隻伶俐的變異犬便撒腿奔將起來。
「我砍了你的腦袋,你不恨我嗎?」波波莉娜得了空,向腦海中的聲音問道。
「我沒有理由恨你,實際上你殺了我一次,卻救了我兩次。」墨染棠的語氣確實沒有憎恨的意思,「當你親手為我刨了墓穴的時候我就不恨你了。我們可是朋友,對嗎?」
「兩次」波波莉娜徹底糊塗了,不過對於第二個問題,她愧於回答——「背叛」的定義她還是知曉的。
「兩次...呃,反正再見到你真好。」波波莉娜說得有些小心,雪橇一陣顛簸,狗兒歡欣地吠著。
「你有見過『貝洛伯格』了吧,祂想將我的權能賜給你。要是你答應祂的話我可就真翹辮子咯。」墨染棠解釋著,「掉個腦袋倒是小事,區區皮外傷罷了。」
波波莉娜舒口氣,至少她現在有足夠的理由卸下心頭的重擔了。
「所以從那時起你就鑽進了我的身子不對,那你之前怎麼還威脅我,傻杯。」波波莉娜向一組巡邏的土兵揮手示意。
「只是暫住一下,不打攪你,至於威脅,你這可就誣賴好人了啊,我像是那麼凶么」
「傻杯閉嘴。」波波莉娜又給墨染棠嗆了回去。
緊趕慢趕,查南和文書已在教堂門口恭候多時,幾名值守的土兵開始爭著給那四隻變異獵狼犬喂起肉乾來。
「還沒找到牧師嗎?」波波莉娜低聲問道,她挽住查南手掌,演起夫妻戲。
「教會這邊說普京牧師只是身體抱恙,牧師失蹤的事不知道怎麼傳開的,現在搞得全城人心惶惶。」查南向後瞅兩眼,「一會兒人聚起來又該把教堂外面堵著了。」
慕緹尼克鎮的教堂通常兼有醫院的職責,平日里普京牧師全權負責大小事務,如今全靠維卡修女忙裡忙外。
「...願全能的天主聖父、聖子、聖神降福你們,保護你們,賜你們平安。」教堂內傳來的聲音與塔樓的鐘聲一般蒼老。
「阿門。」
波波莉娜曉得這裡面正在給哪個倒霉蛋行終敷禮,所以她等禮畢才推了門進去,正巧與嘴裡嘟噥著什麼的老修女撞個正著。
「主內平安,姐妹。」老修女幾夜沒合眼,給逝者行了終敷禮,身上滿是泔水發酵的死人味。
「主內平安,大姨」波波莉娜撓頭,學著老修女的樣子雙手合十。
她注意到老修女脖頸上沾著些結塊的爛泥,它們順著皮膚的紋路皸裂,招致幾顆扎眼的蟲卵。
「她昨天剛被一名情緒失控的家屬扔了爛泥,做兒子的不接受修女為他老爹行終敷禮,鬧著要把牧師拖出來,但普京那時已經往新耶路撒冷去了。」墨染棠說道,她洞悉了老修女的內心。
「這些教會的烏龜王八蛋臭魚爛蝦豬頭三都一個鳥樣,大難臨頭各自飛。」波波莉娜在腦海中做出回應。
老修女矮小的身子急匆匆往耳房那邊鑽,兩名修士打扮的男子留著像模像樣的僧侶禿頂,一前一後將那具燒焦的屍骸連同棺槨抬向門外。
棺槨六塊木板缺一塊,上面象徵性丟了層枯枝用以隔絕逝者的目光。不過顯然效果並不理想。
那具屍骸呈斗拳狀弓著,於是棺槨的長寬便按正方形做了,抬櫬二人沒怎站穩,於是讓老修女抹了陳年聖油、領了經、做過禮念與祈禱的好教友就這樣在地上摔出一攤人油。
值得慶幸的是他的終敷禮無人參加,從遠處森林裡吸引來的一隻輻射蠅讓屋外的小土兵逮個正著,他嘻嘻哈哈笑了好一陣,因為那輻射蠅相當肥碩。
「主懷安息。」文書擦擦額角汗滴,他覺得今天的汗油膩了不少。
波波莉娜繞了個遠走進耳房,那裡面在鎮子最熱鬧的時候曾被作為傭兵工會的據點,如今已經讓十幾位傷員病號擠滿。
波波莉娜側著身子才堪堪從兩排席子中間過去,她確信其中已經有人死了,那氣味准錯不了。
查南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看著老修女陀螺一樣轉著,望向波波莉娜:「鎮里的獵戶們想要給他們的孩子報仇,今天清晨衛兵剛逮住幾個要跟大巫拚命的。」
「讓他們滾去好好打獵,弓法好的就去教鎮里有力氣的青年,我們得再來五十號弓手。」波波莉娜吩咐道。
「那邊幾個也是讓掠奪者傷的嗎?」波波莉娜指向牆角,那幾人腹脹得厲害,通體菜綠。
「他們餓得煮了活屍來吃,煉金師那邊的葯還要等等。」查南替老修女作了回答。
「你又怎麼回事」波波莉娜掀開身邊一病號的衣襖,自一行人進入耳房,他就大氣不敢喘一口。
查南伸手靠近病號鼻孔,聳聳肩:「死了,燒了吧。」
「等等!」那病號起身,左顧右盼。
「我臍帶斷了!」他說。
「明天你給我滾到城牆上站一天,別讓我見到你。」波波莉娜頭也沒回,老修女倦怠無趣的神情已經傳染到了她的臉上。
「你覺得我們怎麼打才能贏」波波莉娜向文書低聲問道,他此刻像是心裡有了什麼主意,正等著向眼前新任的鎮長兜售。
「鎮里其實有一家第二蘇維埃老兵的結社,他們的總部就在腌臢大樂透那裡。」文書悻悻道,身子側向波波莉娜。
「他們在垃圾場下面藏了一架圖-2轟炸機,彈藥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