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戰車逆位
「不想進來爽爽嗎,小帥哥?」
「小爺我已經名草有主咯」,靈鼬本打算這麼回答,可他想小藥師要是吃醋的話一定才更有趣吧。那接下來我還是不拒絕她,和她繼續搭訕好咯。
靈鼬思襯,打算將方才心中所想付諸實施。
「嗨美女!敢問芳名?」靈鼬搭住身旁貨箱,挑眉笑道。
眼見搭訕的竟是個小瞎子,眼角淤青的技女撣著煙灰,大煙一抽,掂量幾眼,沒聲好氣:「臭瞎子滾蛋!」
好怪的名字。靈鼬識趣地繞開站街女,他聳聳肩,唐突笑出聲。
他在心情好的時候總會將自己想象成瓦西里·蘭諾沃伊①那樣的靚男,然後隨便找人開開涮找樂子。
一上午下來靈鼬收穫不少,除了幾枚得到手的子彈外他還偷到一包治療劑,若是趕上了變異體泛濫或是蠻族入侵的年頭,這種東西的價格更是可以成十上百倍的翻。
畢竟治療劑是只有第二帝國才能產的稀罕貨,就連圖書館站博學多識的書獃子們也只能勉強造出仿製品。
正好今天是狗叔的生日,他打算買點狗叔最愛的酒,如果狗叔開心了,沒準會送他幾枚子彈當零錢,這樣...靈鼬還沒想好怎麼花,但他卻開始嚮往起了未來的美好生活:他會和小藥師結婚,生下他們的孩子,孩子又會生下孩子的孩子,他們會走向地表,撒下種子,世世代代耕耘土地,總之一切都會變好。越來越好。
靈鼬靠著嗅覺從地鐵站一眾複雜氣息中辨識出酒精的味道。在靈鼬嗅來那絕不是什麼酒香,刺鼻且微微發酸,爛木頭的霉味時不時也會摻上一腳。
他順著這股味道的指引前進,在酒客們的嘲笑聲中走入酒館,聚焦著眾人目光的小臟手在吧台上鄭重拍了一拍。
酒保沒搭理他,當然,他也沒理由搭理一個小不點兒。
「喂,和媽媽走丟了嗎?哭鼻子的小毛頭!」
「哈哈哈哈...」
面對這些嘲弄,靈鼬俏皮哼了一聲作為回應。
胖酒保繼續擦拭著櫃檯,擼起袖子的胳膊上,刀疤組成狼頭似的肉色紋身。
幾名風韻猶存的婦女端著烤肉從吧台旁側的后廚走出,她們穿著裸露,身材窈窕,很快吸引了酒客們的注意力。
「一瓶上好泥巴燒。」靈鼬攀上吧椅,笑著說道。
泥巴燒正是新村莊站的特產,這種獨家釀造的淺褐色烈酒既有泥土的芳香也有一股奇怪的腥膻味。
「要上好的!」靈鼬振聲強調。
一名正坐在客人大腿上的癩子頭女人見此甚至邊和客人邊打趣般朝靈鼬指指點點。
酒保嗤笑幾聲,他臉上紋著的大煙槍也擰巴成一團:「好酒是給男子漢喝的。」
幾副桌子的位置傳來笑聲陣陣,靈鼬知道那些傢伙正在等待自己出糗。
通過回聲,靈鼬確認了酒館內的布局,這裡圍著一根地鐵站的大理石立柱作為承重,腳下是髒兮兮的瓷磚,頭頂是爛乎乎的木頭與生鏽的鐵板。酒館大堂六張木桌圍坐著十來個不好惹的大老爺們兒,他眼前的酒保要比他們瘦弱,他身後的櫃檯林林總總塞著的正是各式美酒。
「嘁,我看嘛,明明你是拿不出來!」小傢伙冷哼一聲,語氣似是抱怨,「有錢不賺王八蛋。」
靈鼬吐吐舌頭,做起鬼臉。
幾名酒客拍案大笑,嘲諷的對象轉為酒保。
酒保停下手邊活計,提了提煤油燈燈芯,隨後將一杯烈酒推到了靈鼬眼前:「這杯喝了我就賣你酒。」
「喝啊小男子漢!」一名酒客猛拍服務員屁股,吶喊起來為靈鼬加油助威。
與其說加油,不如說是起鬨。漢子們喝多了總要找樂子或者耍耍酒瘋。
一口氣喝了就沒事了吧。靈鼬心想。
靈鼬方才要捏起鼻子一飲而盡,但酒保卻用毛茸茸的大手將酒杯蓋住,他補充了一個條件:「用鼻子喝。」
「嗐,不用你幫忙。」一把奪過酒杯,靈鼬將杯中物劈頭蓋臉灌進了鼻孔,他身子一軟,跪在地上咳個不停。
好事的酒客們將靈鼬圍了一圈,他們有說有笑,看著那小子抽搐了一會兒,看著他痛苦地打著滾——他們特意避開了他好讓他撞上椅子。接著,他們看那殘餘的烈酒從他的眼窩和鼻孔中流出,心滿意足。
「六枚子彈,下次滾遠點。」酒保走向靈鼬,他將痛苦不已的小子從地上扶起,為他仔細擦了擦鼻子。
「喂,小男子漢,我賣給你一瓶,嗝...兩枚子彈。」就在靈鼬為價格苦惱之時,一名喝多了的紅鼻頭酒鬼將滿滿一瓶淺黃色泥巴燒遞給了靈鼬。
「你這是找事。」酒保擦擦左手,他剛要給那酒鬼點教訓,轉眼卻被揍翻在地,酒館內亂成一片。
酒瓶,桌子,還有椅子,砸的砸,飛的飛,碎的碎。幾名正在接客的風塵女被醉醺醺的怪力甩下來,有個倒霉蛋甚至挨了一酒瓶,臉上登時掛了彩,像是亂塗一通的艷抹濃妝。
趁著騷亂,買了便宜酒的靈鼬一邊躲閃著大打出手的酒客們,一邊衝出了屋門。
酒勁兒上頭了。哪怕藉助回聲定位加西亞還是走得迷迷瞪瞪,像是踩了棉花,找了處僻靜地方噦了小半個鐘頭他才算勉強緩了過來。
靈鼬記得自己是走回了家,他記得自己把酒放在了鍋邊,倒頭睡了一覺,然後沒多久狗叔便回來了,自己忘了是被吵醒的還是自然醒的,不過已經舒服了不少。
「叔知道剛剛發生什麼了,有個道理叔和你講了很多遍。」狗叔摘了帽子,蹲坐在靈鼬身邊。
「那個,生日快樂啊叔。」靈鼬揉揉眼睛,腰身酸痛。
「喔,加西亞。」靈鼬突如其來的祝賀讓狗叔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起來。
黑鬼欣慰一笑,像是語重心長般說道:「打碎了牙就要往肚子里咽,如果被欺負了的話就告訴我,這樣能讓你好受一些。叔跟你說,遇人說人話,遇鬼說鬼話,遇人遇鬼笑臉相逢。」
說到後面那句,狗叔心中陡然湧起一陣失落。
狗叔雖說知道靈鼬看不到自己的臉色,但他還是控制著面部肌肉,不讓失落的神情取代這一刻的欣慰。
「小子,沒受傷吧?」
「沒有!」靈鼬挺直胸脯,「對了叔,快嘗嘗我給你買的酒!」
「好,好好好,叔這就嘗。」狗叔自責地握住酒瓶,猶豫片刻,擰開酒蓋。
出於報復性心理,黑鬼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
這孩子一直挺機靈的,可這回他買了他媽的尿兌的酒,估計是太開心忘了去嗅嗅,狗娘養的老闆估計也欠,看小孩兒好糊弄,媽的...算了。狗叔咬緊牙關,他沒說什麼別的,繼續喝著,一口接一口。
狗叔的酒量欠佳,像這種程度的酗酒很快讓他酩酊大醉。
喝起來又騷又臭,但狗叔一刻也沒停下來。他灌下一口又一口,直到嘔吐,直到地轉天旋。
他聽不清靈鼬說了些什麼,他眼已花,耳已鳴,他只知道自己很憤怒,甚至——他想要拿靈鼬撒氣。
「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呀!你媽的!」黑鬼操起了粗大的鐵絲球棒,他狠狠砸擊著靈鼬身邊的乾草堆,直到他沒了力氣,直到他的理智短暫佔據了身體。
「這是我最開心的一次生日,哈哈哈...從來沒喝這麼多,對不起哈哈哈...喂喂喂,找那個,找那個那個,那個鎮長的小奴隸告個白吧,哈哈哈...愛情...愛...呼...」
靈鼬有些顫抖,他仔細為狗叔蓋好大衣,臉上惶恐與不安交織成抽動的五官,他抑制住嘶吼的慾望,踉踉蹌蹌沖向了小藥師家。
這個點...這個點的話...
「小耗子今天你怎麼這麼早過來?」陳曦歪著頭,目光從書本上抽離,她有些困惑,不過更多的是高興。
「喂,怎麼一身酒氣的你?」陳曦皺眉,她本想好好教訓靈鼬一通,但她知道自己一旦走下椅子很可能露餡。
「那個...狗叔說你是鎮長的小奴隸!」靈鼬知道自己不能把憤怒撒在小藥師身上,他抿著嘴,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僅是震驚。
「啊,一定是他喝多了嘛...男人就是這樣,一喝多了就亂講話,和我爸一樣。爸爸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傢伙,他真的是個好人。」小藥師無可奈何搖搖頭,她摘下自己的金耳環遞給靈鼬——後者已經在說話時不知不覺走到了她身前。
也對,一定是這樣。靈鼬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他很快恢復了往日的笑容。
「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哦,我想把它送給你。」小藥師看著靈鼬撓頭的樣子,不禁也微笑起來,她心裡暖洋洋的,好想給他一個擁抱。
「可...可這是你很珍貴的東西!」
「所以才會想送給你呀。」坐在椅子上,小藥師前傾身子,以孩童應有的柔弱力氣,輕輕抱住對方,她十指相扣,微笑最後顯露。
話說到這裡,靈鼬也接受了小藥師的好意,他仔細將耳環收好,一時無以言表。
「可惜我從沒見過母親的樣子。」將耳環送出的那一刻,小藥師感慨道,但她並不後悔,眼前這盲小子早就成為了她心中的親人。
不過話說完,小藥師便後悔自己引出了這個話題。
「母親的話...我嘛,倒是有點印象。我記得她矮矮的,瘦瘦的,比我高不了多少,雖然我不知道她長什麼樣。」靈鼬平靜說訴著,空洞的眼窩望向遠方。
「你一定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嗯...嘿嘿,其實挺有趣的。」靈鼬繼續講道,他搖搖頭,踱步有模有樣。
這是個不大禮貌的問題,所以小藥師從來沒打算問,對於靈鼬的過往她心中只是有個大體輪廓。不過既然靈鼬已經這樣說了,她也眨眨眼,禮貌地合上書,專註於傾聽。
「為了謀生我的老媽讓我練雜耍,到了我六歲的時候,我越來越矮越來越胖的媽媽告訴我:『我買了一隻訓練好的潛伏者,以後你不用表演雜耍了!』」靈鼬模仿著母親的語氣,逗得小藥師前仰後合。
「然後呢?」
也許是那隻潛伏者死了,他們再次流浪街頭表演雜技?小藥師心想。
「『可我們攢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的錢你卻用來...』我是這麼問的。」靈鼬擺擺右手,嘴巴一撅,「可當時我又一想,一隻訓練好的潛伏者我們哪裡有錢買得起嘛,很貴的,嗜賭如命的老媽肯定攢不了什麼錢。」
小藥師聽到這裡皺緊了眉頭。
「『我把你賣給奴隸主咯。』我媽這麼說。」靈鼬捧腹大笑,在談及過往的時候他的心中彷彿全無悲傷。
「我不知道她到底愛不愛我。臨走前她掏出三枚子彈買了個蚯蚓罐頭,那是給我吃的,當時我真的好開心。現在也是。說不定我誤會她了不是嗎?她也許愛我,哪怕只有一點點。她也許為我流淚了呢,只不過我看不見。」靈鼬笑著,拍拍瘦弱的胸脯。
「我的第一個主人是個禿子,他的雜技團可比老媽的強多了。嘿嘿,禿驢們好像有些絕學,什麼金鐘罩,什麼肝硬化。不過我只學會了心——算。」靈鼬刻意將語氣拉得很長,「我的心算很厲害,於是有段時間新主人帶我去表演,就是他問我一個很長很長很長的數,加減乘除,我算的很准,不過這種把戲觀眾們很快就膩了。你猜為什麼?」
小藥師搖搖頭。
「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我算的對不對!」靈鼬笑得咳嗽起來,那股子酒味兒也因此更濃了幾許。
猶豫了片刻,靈鼬沒有講其他主人與他的故事,他悵然若失地蹲坐著,但為了讓小藥師不被自己的消極情緒感染,他繼續保持著微笑。
「對了,今天遊騎兵們過來了,聽說他們都是狠角色,你看到他們長什麼樣子了嗎?」靈鼬主動換了話題。
「有三個嘛,夜視鏡,還有什麼的,其中有一個滿頭銀髮的叔叔...」
在小藥師說到頭髮顏色的時候靈鼬思考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困惑,小藥師也覺得在靈鼬面前提顏色有失禮貌,她小聲道歉后便將顏色這點匆匆跳過。
「另一個少了條胳膊,他看上去很嚴肅,剩下一位大媽背著一支奇怪的槍,又粗又長又大,她披頭散髮,蝴蝶結紮在槍管上。」
「他們的彈匣里都是軍用子彈呢,可不是大路貨。」小藥師繼續補充道,那幾名遊騎兵正在順著軌道巡邏,遠遠看著便有不怒自威的氣勢。
「一個彈匣多少子彈呢?」靈鼬好奇道。
小藥師皺起眉頭望著那三名遊騎兵,她沒想到那些嚴肅的傢伙竟然會向自己揮手問好:「也許二十發?看樣子裝不了太多呢。」
「二十發子彈...夠咱倆換身好行頭了呢親愛的。」
「等等...你,你說什麼?」陳曦臉漲得通紅,她大口喘著熱氣,腹部傳來一陣絞痛。
她身體失衡險些跌倒,好在機敏的靈鼬將她連同椅子一起抱住。
涼涼的。小藥師心想。
暖暖的。靈鼬心頭一緊。
他感受到一個小生命在女孩腹中跳動,他的心幾乎蹦到了嗓子眼,一股一股將熱血泵向缺氧的大腦。
將小藥師扶穩,加西亞顫抖著鬆開了臂膀。
小藥師的大腦同樣空白一片。
「我...我聽說親嘴的話...那樣的話...女生就會...就會懷上小孩。」靈鼬支支吾吾道。
緩過了神,小藥師點下頭,猶豫片刻,陷入沉默。
「嗯。」她再次表示肯定。
「我們好像...」
責任。一個遙遠的辭彙在靈鼬腦海中浮現,他並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好準備,這一刻來得實在太快了。
「我會保護你的。」
靈鼬好想哭泣,但他只是緊緊抱住小藥師,對方溫熱的鼻息如同落潮時的海浪輕輕拍打在他的肩上。
保護...
「天快黑了,快回去吧。」小藥師輕聲說道。
「呃...我在想給我們的寶寶起...」
「快回去。」這是小藥師第一次陰著臉同靈鼬說話。
「明天再見。」
望著靈鼬離去的背影,小藥師趴倒在圓桌上,等到她確信靈鼬已經走遠,她終於,放聲大哭。
①瓦西里·蘭諾沃依:前蘇聯時期著名演員,曾出演過保爾·柯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