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話
沒有雲和月的夜色里,只有匆匆落下的冰雪悄悄覆蓋著靜謐的村落。
而有燈火的闌珊處,才能瞧見透過紙糊窗的那一抹明黃與那茅草屋檐上不堪重負而掉落的一大塊積雪。
有一個黑影打著黃紙傘退了一步,躲開了那塊摔在地間而碎成幾瓣的雪塊。
紙糊窗里透出的燈火晃了晃。
有人輕聲出語道:「過些時日,便回神機營復命吧。」
不久,燈火漸漸熄了。
黃紙傘下的黑影瞥眼望了望庭院里由雪覆蓋堆積如山的糧袋,卻聽一道冷哼,視線所及的某一隻糧袋便炸為齏粉,而細碎的沙礫散落雪地遍處,空氣里則瀰漫著一股焦躁刺鼻的硝煙味。
「這世道,哪有這麼多的糧食好賣?然而一袋糧食,如何能兩頭賣?」
說罷,黑影執傘已提步而去。
「爹——爹——」
原處,茅草屋裡的燈火重新點燃,卻又傳出了某一位才從睡夢裡驚醒的少年郎悲痛啼哭的聲響來。
……
當陳初意背著陷入夜幕里的黑布與手牽著的秦綰綰由北向南而來,終於抵達村落時,卻發現村北那獨獨一座的庭院外,直直站著一道黑影。
陳初意的面色逐漸凝重起來,連牽著秦綰綰的手都緊了幾分,使得秦綰綰不安地抬頭看了看初意姐。
二人迎雪緩步走來,直到那傘下的黑影朝他們投射而來一道如鷹般銳利的目光。
嚇得秦綰綰連忙朝著陳初意的身側縮了縮身子,卻見陳初意半跪而下,行禮道:「參見——」
「不必。」黑影出聲打斷了陳初意的后話,右手輕拋,那遮雪的黃紙傘旋轉而起,裹挾著零散的雪花飛舞,如一道拱橋般的弧線落定在已站立在原地的陳初意手裡。
「別凍著了女娃娃,這天下的女子大多悲涼,何況楚地的女娃娃。」他蹲下身,披著世間少有的黑狐大氅尾端也便落在了潔白的雪地里,那人朝著陳初意身旁的紅衣女子說道,「你是不是叫秦綰綰呀?」
秦綰綰眨了眨已有些困意的眸眼,正奇怪面前此人怎知曉她的姓名,卻被另一位紅衣女子擋住了視線。
陳初意站在秦綰綰的身前,將她護在了身後。
那人有些乏意地起了身,而身後的黑狐大氅底部已沾滿了雪沫,他哈了一口熱氣,疲憊道:「不教自己的孫兒學武,卻養了那麼多的女兒家家護著他。紅葉,紅葉,可當真是厚此薄彼。」
黑影昂首望向天際的飛雪,任由冰涼打在他的臉龐上,像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那庭院訴說:「都說天下女子皆薄倖,可世人對女子未免太過刻薄。為何我等男兒生下便能讀書認字,卻要教你們這些女兒家只是相夫教子,又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真是污言穢語,忍不住便想將說此話的人浸一浸豬籠。家國天下,沒有了女子怎麼如何是個好字?」
秦綰綰躲在陳初意身後,探出腦袋來朝那憑空自語的人看去,心中不免想道:「對呀,憑什麼我們姑娘家連讀書都不能讀。」她伸著脖子,想看清楚能說出這番話的人長得是什麼模樣,可那人卻離她足有五丈之遠,黑乎乎的一片,只能剛好看清是一個大人的輪廓。
陳初意蹙眉沉思,女子合一自是一個好字,但她不明白,為何面前之人要對爺爺說這樣一番奇怪的話。當年的事情,她有些知道,又有些不知道。
只是此時,黑布在背後被寒風吹動,可聽完那些話后,
她舉著黃紙傘,站在原處有些猶豫。
斜風粗雪,颳得人臉生疼。
黑影看出了某個人的猶豫,臨空朝那人擺了擺手,繼而負手嘆道:「楚地風大,可憐兒郎!」
「畜生!爾敢來此?」
庭院內,傳出一道蒼勁的聲音。
猶如一道勁風襲來。
大門未開,而飛雪四起,凌亂於黑影周遭。
黑髮拂動,如游龍臨淵,卻依舊迎著阻力向前踏去。
一腳落入門檻,庭院的木門不知被誰開啟。
黑影大步跨入門前。
大門合閉。
剎那,一切休止。
「初意姐姐,初意姐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一臉驚懼模樣的秦綰綰摔坐在雪地里,爬起時連忙跑上前,卻駭然瞧見面色如雪白的陳初意跪坐於雪地間,吐血不止。
……
……
「你殺了他?」
庭院里,紅楓樹下,躺椅晃動,老人披著毛毯,目光落在交叉錯落的枝葉間。
「兒臣未想到,您離開皇城這麼多年,神機營里還有您的人,還恰好是兒臣派出來的人。」
黑影站在庭院中間,並未走近老人的身側。
老人晃了晃腦袋,他靜靜的說道:「蘇清泉不是我的人,只是稍稍以家國為餌,命他這類神機營出身的老狗從別處找些火藥粉末倒是不難。老狗忠國,可你又算是什麼畜生?」
「多年前,您救下秦懷仁,兒臣能理解。前些天,兒臣令那條老狗以秦懷仁為餌將那支殘軍引來至此,為得自然是將吾兒逼得離家出走。不過現在細細想來,您默許那條老狗聽兒臣號令,卻是要將這楚地的秦夫子逼上絕路。」
「僵楚雖僵而不亡,若人人都如秦夫子一般,那我陳國何時能夠收復故土?」
「您事事都憂心陳國天下,將兒臣的親身骨肉攜至裂土,您辛苦耕耘,卻有孫兒為伴。而兒臣,孤家寡人獨守皇城,連親身骨肉都不曾相見!」
「畜生!你眾叛親離,自食惡果!如今,後宮清寡,所謂孤家寡人,不過是你一廂情願!到現在,你都忘不了那個女人!」
「別說了——」
「當年畜生血洗山河,殘殺手足,卻要天下人將滔滔怒火覆於遠在楚地的小鹿靈之身,你,其心可誅!陳彧!滾出去——」
「滾——」
楓樹上震落的厚雪砸在起了身的老人肩上,那枯瘦的手指定在半空久久未落。
「如若我不逼他,那個廟堂上高高的位子便能被您捧得固若金湯?您不讓他學武,要做個懂得權術的讀書人。可當年,我又何嘗不是在您的手掌里飽讀詩書,也曾毫無搏雞之力的讀書人?可我遇到了她,我想娶她。您不讓我娶她,可我連那位子也不要了,為何最後還是不肯放過我和她?」
那人一臉頹然,卻終於消失在庭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