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雨依舊在,弄陽何須歸
少年郎入了城。
不知有幾個陳鹿靈高的城樓便這樣耷拉在破舊里,幾棵似乎是被烈焰燒黑破裂的木柱任斜雨傾刷,而周遭斷壁殘缺比比皆是,唯一算整齊些的竟只是城門樓子中間由青石雕刻而成的名字——弄陽城。
是的,陳鹿靈走進了弄陽城,一座飽經風霜的古城,離他所在的村落不過三里地,而這,卻像是人間煉獄般的慘狀。
一條鋪蓋整齊的青石板路由城門口向里遠遠鋪去,而兩側,是傾倒無數的瓦片、碎木、被燒焦了的牆壁。
誰也無法想象,一座曾經居住十多萬的城會變成如今這般面目。陳鹿靈記得它以前的模樣,記得以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記得從前——
「秋雨依舊落,弄陽何須歸。」
陳鹿靈唏噓片刻,又想起那時候的弄陽城,想起路邊賣菜的老婦人,想起街邊能生吞長槍的高人,想起初意姐給他買來的冰糖葫蘆串兒,想起很多。
弄陽城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他記得,是從官家的府邸沒有人開始,接著有好多人陸陸續續出了城。然後,有好多的惡霸冒了出來,四處搶人的財物,再到搶人。然後,有騎著馬拎著大刀的人從城外沖了進來。然後,慢慢地便沒有人了。
真的,沒有人了嗎?
陳鹿靈問。
他來,是想找一個答案。
他繼續走著,掃過一處又一處無人的屋舍。濕噠噠的青石板依舊落雨不斷,匯成小水流朝他湧來。
寒風撲面,使人萬般清醒的冰涼感早已傾入陳鹿靈的全身。
他一襲單薄的白衣已然濕透,額上全是被打濕的黑髮。
前面有一座斷橋,他欣然赴之。
他踏上凹凸不堪的石階,一步又一步,終於站上了斷橋的頂端。
橋下是黃水,黃水中有幾隻被鎖住的小船,鐵鏈被溪水沖刷地滋滋作響。
「都出來吧。」
他站在斷橋上,如是說。
雨斜風吹落,鐵鎖聲依舊,少年郎縱身躍下。
如春雷乍響,溪水激起半尺水花。
「**。」原來,這麼淺……
陳鹿靈吃了口水,惱怒地吐出一大口黃水,從溪水裡艱難地爬將起來,他看著眼前過了胸的黃水,無奈地用雙拳狠狠砸了下水面,
他怒吼道:「我知道你們躲在這裡!」
「都**給我滾出來!」
「村裡的人我都認得!」
「方圓幾里除卻其他根本無甚人煙,你們只能躲在這!」
「我知道有很多雙眼睛盯著我!」
「為什麼?你們這些武藝高強的人有什麼用!」
「給小爺我滾出來!」
「王八蛋!」
明明有那麼多厲害的人,為什麼這麼多人死了也無動於衷……
陳鹿靈咬著牙恨恨道:「王八蛋……」
「給我滾出來啊——」
他用拳頭在黃水裡砸了又砸,卻依舊阻擋不了天上的水落下,阻擋不了小溪的流動,就像他阻止不了那麼多的人。
陳鹿靈想起那麼多提著劍的人朝他決絕地殺來,初意姐只是拽著他朝前走去,不許回頭。可他們又做錯了什麼?難道一定要我死他們才能活?既然要活下去,為什麼不讓更多的人活下去?陳鹿靈想起當街的惡霸將小姑娘的衣物撕碎,強行便要臟污了清白的身子,為什麼初意姐要攔著自己,為什麼這時候不——出——劍?陳鹿靈還想起活活餓死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郎,
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少年郎,苦苦捧著碗向他乞要吃食時,在自己將要掏出銀兩時便餓死在自己面前的兒郎。為什麼那些要殺自己的人不殺一殺那樣的惡霸,為什麼那些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不救一救這樣的兒郎?
陳鹿靈無奈地笑了笑,無力地砸了砸拳頭。
「不過……是我無能罷了。」他仰著面,感受著雨水的冰涼,他有太多的不理解,卻終於有了答案,「不過……是我無能罷了……」
「不——」
陳初意打著黃紙傘,與秦綰綰一齊站在斷橋上,她遠遠看著黃水裡的陳鹿靈又壓低了聲音說道:「不,不是的。」
「你!你讓他們滾出來!」陳鹿靈用手狠狠地指著站得高高的初意姐,他用平生從未對陳初意的語氣喊道,「給我——滾出來!」
秦綰綰有些害怕,小小的半個頭躲在陳初意的背後,顫巍巍地用小手抓在初意姐的衣角上。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陳鹿靈,往日的陳鹿靈很少說話,漂漂亮亮的在學堂正正端坐著,一絲不苟的聽著父親的話,便是下了課也極少與其他的少年郎說話,更別提此刻兇巴巴模樣了。
「幼稚。」陳初意淡淡的說道,只是微微低下頭看著那個落在水裡的少年郎。眼看著,便要執傘回過身走去,卻沒想到身旁的小女娃便那樣跳入了水裡。
陳鹿靈別過臉,躲過濺來的水花,卻沒躲過那一雙溫暖的小手。
秦綰綰拉著他便要往岸上去,也沒顧上感受小溪的寒冷,她就說了:「走!」而這一個走字似乎像勾了魂兒似的,使得陳鹿靈鬼使神差般的跟著走了。在夾帶著水草的層層波瀾里,兩個最大的漣漪向岸邊淌去。
半晌后,陳初意站在岸邊,默默看著兩個落水的娃娃坐在地上。秦綰綰不知為何,便「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原來是她落入水中時吃了髒水,卻一直忍著到此時才反應出來。陳鹿靈見狀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並沒有覺得那些吐出的東西有多麼不堪,只是希望這樣她能夠好受些,也開始懊惱自己的所作所為。
陳初意丟了黃紙傘,黃紙傘落入了黃水裡。
有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