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卷一完)
成績下滑已經成了不可否認的事實。第三個學年期間,這種形勢更是每況愈下。
這個學年再也沒有什麼尖子生特別培訓班,但是每次模擬考試都採取了尖子生那套排名方法。除了面對全級張貼的排名表,每次模擬考試的考生都根據上次考試的排名次序來安排考試座位。這就有了一種更強烈的對比。第一班的考生都是排名最前的學生,接著是二班,三班,依次類推。當我從一班最前面的十個座位開始,一直退到二班、三班、三班接近末尾的座位時,我已經完全放下了所有的擔子。正如很多同學已經證實過的那樣,我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學業,不痛不癢地一門心思在學校混日子。」
對於這種不可挽回、不思進取的下坡趨勢,吳偉文逐漸也放棄了他的那些非常誠懇的勸告。雖然他曾表示過,對此感到非常惋惜:
「有些同學來這裡胡混日子,就是為了拿張文憑證書,我不怪他們;但是你,」他指指我的胸口,繼續說,「你是一塊好料子!你不必學那些無所事事的人。他們並不考慮自己的前途,所以感覺在這裡混日子過得很開心。你要知道,這就是他們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了,我甚至希望他們學會珍惜,因為他們用了自己最美好的未來,來預付這一切。毫無意外地,那些不思進取的人都會早年輟學,然後勞碌一生。等他們老了,他們會後悔當初,後悔今天,怨恨自己!這一切都是不應該發生在你身上的。就算錯失了這一次,三年以後還有一次機會,你永遠記住我的話,現在努力還不算太遲……」
我無意辜負他的一片苦心,但我還是堅持了原來的決定。
這段期間,班會課上的吳偉文繼續進一步深入了他的那些心理學試驗。
一次,他捧著一個又大又笨重的玻璃瓶子走進教室,他對我們說,「請你們把它想象成一個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玻璃瓶,或者阿拉丁的神燈,隨你們怎麼想象都可以。
「現在,我將發給你們一些紙條,這些紙條都是具有魔力的。它們不是普通的白紙,因為寫在上面的願望都會實現。請你們使用這些紙條寫上你們的願望。但是記住,你們只能寫一個,這是規矩!請大家考慮清楚,謹慎使用!然後將紙條折起來,不要給任何人看到,包括我。最後將你們的願望塞進這個瓶子,靜待一段時間之後,它一定會實現。我要你們相信這一點。」
我們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課室里隨即出現了一陣騷動。之後每個人都收到一張小小的紙條。這些紙張是從單行簿里裁剪出來的,加工非常粗劣,有些紙條還保留著沒撕開的摺痕。
在這種古怪的氣氛之下,我們必須假設自己已經相信了、自己其實並不那麼相信的事情,然後寫下最想實現的願望。
一個星期後的班會課上,吳偉文神色凝重地走進了教室。他在講台上站了約摸十分鐘,一度陷入了沉思。之後他開口說道,「我很失望!對你們感到失望!」
沒人知道他想說什麼。接著他說:
「上星期玻璃瓶里的紙條,我都看過了……有些人很聰明,他們希望一個願望變成多個願望……也有很多人希望自己做個百萬富翁,買車、買黃金、買各種各樣的東西;甚至頗為實際地,當個科學家、當個地理學家、當個物理學家,上太空、登月、飛出銀河系、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千奇百怪的想法……然而就沒幾個人想過自己的父母!」他說,
「全班五十多個人,只有三個人寫到父母……所以我就想知道、剩下的那些人為什麼沒有想到他們!父母在你們的心目中甚至比不上你們那些雄心壯志?真正孝順父母的人沒有幾個,發白日夢的倒是不少!我相信在座每一位同學的父母都不曾虧待過各位,所以我的話至少適用於你們。這世上沒什麼不勞而獲的事情!但是請你們謹記,父母對你的養育之恩是不勞而獲的!」
即管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感覺到這個實驗的荒唐,但是沒人會對此妄加批評。
期末考試如期而至,一切結果都是意料之中的。漫長的三年一下子變成了十分短暫的一瞬間,我又是時候和所有人告別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微笑。不管是好是壞,最後都是美好的。我很清楚,相當大的一部分人都會繼續自己的學業,然而我的學校生涯只能就此結束了。快要離別時,有人通知我去教導處找吳偉文。
我踏進教導處,裡面除了吳偉文之外,其他教師都不在。他正在一把搖搖晃晃的吊扇下面整理著什麼文件,我走到他身邊時,他沒有反應過來,仍在一個勁地忙碌著。
在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堆文件袋。有的已經拆開,文件取出之後被胡亂地堆積起來。部分文件袋上面做了標記,卻還沒有解封。我看見還有些袋子上面竟然打上了紅色的蠟印,感覺似乎是一些比較特別的資料。我瞟了一眼那些已被審閱過的文件,大多都是一些來自學生的來信和教育部的指導文案。
「我每年都會收到一些往屆畢業生的信件。上面寫的都是一些問候與祝福的內容。寫得都很用心。我不能不給他們回信。但是有些人,他們寫的並不是什麼祝福語,裡面記錄的是他們的人生感悟,或者應該說,是一種創作。感悟和創作會隨著時間而改變。你要知道,我從不對他們的創作發表任何形式的評論,因為我不想毀了他們的心血。正如教師不想毀了自己的心血一樣。
「我想說的是,學生就是教師的創作,他們都是教師的作品。你每年都要面對一批新的面孔,然後所有的教育工作都要從頭開始。不管你願不願意,什麼都得重新再來,並且一次又一次地不厭其煩地教導那些新來的傢伙,教會他們弄懂那些你早已經重複了無數次的了無生趣枯燥乏味的東西。但是假如在這時……有這樣一個學生,他能顯示出那麼一點超前的智慧,你只消對他稍加指引,他就能馬上領悟,並且超過了一般人所能想象的限度。你說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情!
「要記住,你曾經就是這樣的學生。我要說的就這些了。」
我在中學的生活已告完畢,接下來就帶著非常輕鬆的心情在暑假中度日。我很清楚,已經沒什麼暑假了。現在我已經徹底自由。
但是沒過多久,我又苦惱起來:這自由是不存在的。我必須得找工作,養活自己。最後我終於認清了事實。這不過就是短暫的休息。其目的是為了養足精力,調整心態,然後投入到勞動之中。
在這種沒任何負擔的心情之中度過了兩個星期後,我在父親的建議之下參加了電工職業的培訓班,並且很輕鬆地順利拿到了相關的證書。與此同時,我得知了李雲龍也準備找工作的消息。我建議他也去考個證書什麼的。但他說沒這個必要,因為他對這些東西根本沒有興趣。接下來的很多個晚上,我都去公園找他,和他聊天聊到深夜,談的都是工作和未來的事情。但是我們的心裡都沒底。沒人能夠說清楚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大概一個月之後,我從父親那裡收到一個吳偉文給我的包裹。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三個封口處蓋上完整蠟印的文件袋,另外還有一張便條。便條里再次聲明,這是吳偉文本人贈給我的資料。上面是這樣寫的:
「這三個文件袋就是你那天在我辦公桌上看到的那幾個,現在我要將它們轉贈給你。不要問我為什麼,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它們是我在大學的朋友轉寄給我的一些演講稿,我猜大概都是一些關於人生的講座。現在這些文件是你的了。」
我將便條折好,夾進上學時用過的語文課本里,然後將三個文件袋放進書桌的抽屜里鎖起來。我覺得現在還不是去閱讀這些文件的時候。
不是現在。或許未來的某個時間吧。亦或許永遠都不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