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全書完)
阿熾和文學本科生「被請走」是一個星期後的事情。收到這個通知時,他們並不感到意外。按照他們在這裡與張華成打了一年交道的工作經驗,生意稍為不景氣就削減人手是必然的,也只有這樣才符合他們心目中所認識的張華成。不需要他們時就叫他們自己走人;哪一天又需要他們了,張華成自然會親自打電話叫他們回來。
半年後,阿蓮和喜好黃色笑話的裝配組長也陸續辭職。張華成在一次員工會議中對我們所有人說出了其內心深處最想為我們闡述的那些觀點。
他向我們描述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員工。
這樣的員工絕不會一下班就打卡走人;他會依依不捨地繼續埋頭苦幹,彷彿根本不知道時間的流逝。他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工作之中。假如這時有客戶在場,或者手頭上還有工作,那麼他就會堅持到客戶離開那一刻,或者直至做完手頭的工作為止。即使公司推遲了下班的時間也不會有半點埋怨,而是心甘情願地為公司義務勞動。
其次,一個理想的員工會將公司當做了自己的家來看待。他不單單想到自己,還要顧全大局,考慮到整個公司的利益。而最為要緊的是:公司才是一個員工心目中的最高目標。為了公司,他完全「唯命是從,心中絕沒有任何違逆的意思。」他甚至可以「犧牲奉獻,或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最後,一個理想的員工會很清楚地知道,公司買的不是員工的時間,而是員工的效益。換言之,上下班打卡,老老實實地工作遠遠都不夠;他還要手忙腳亂,自顧不暇,不要給自己有一個休息的機會。「連上廁所都要儘可能地節約時間。」永遠都讓自己處於一種充滿壓力的氛圍之中。壓力是培養一個人的責任心和認真態度的最佳條件。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得一個人「成長」。
張華成剛剛描繪完這個理想員工,我馬上報以熱烈的掌聲,同時也是所有人之中拍得最為響亮的一個。我還露出了「讚許」的笑容,擠出幾滴「感動」的眼淚。我從未聽過如此精彩的描述。
最後,他要我們和這個「理想的員工」做一個對照,看看每個人做到了幾分,缺的又有幾分。他要我們回去好好地檢討自己。從今以後「踏踏實實地做人,認認真真地做事。」也別再動不動就要求加人工。
按照張華成的說法,二十年前他當廠長的月薪只有幾百塊錢,而現今的工資水平相當於當時的十幾倍。我們簡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用一句話來總結:「我們這些人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
這次會議之後沒有多久,裝配組長就辭工了。按照我對這個同事的認識,他顯然是要表明自己「士可殺不可辱」。他認為張華成那番說話冒犯了他,他忍不了這口氣而決意辭工。臨走前,他還和張華成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張華成說了一些對他的工作態度表示質疑的觀點,從而點燃了裝配組長心中那根導火線。
對張華成的不滿是累積已久的,絕非一時興起的衝動。事實上根據我的見證,裝配組長已經是所有同事當中幹活最賣力、且最為能幹的一員。然而這些在張華成的心目中都不值一提。按照他那套邏輯,他既然支付了工資,那麼做事認真、勤奮賣力都是「應該的」。他不認為有什麼了不起。
我和嘉瑜的最後對話是在她離職后的第五天,此後我就再沒有了她的音訊。
她離開公司后的第三天,我幫忙收拾她在公司遺漏的個人物品一事被張華成知道了。
這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把它作為閑話和嘉瑜聊了幾句,沒想到她卻顯得很在意這件事。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她和我分享了一些最新的進展。在我看來,這也是她在此前產生的種種情緒所能得到的最好結局。一些非常頑固、根植於其內心的想法,它們只有繼續遊走於各種心理形態的變換之間,或者經歷一種外部的新變化才會慢慢消磨掉那股力量,她才有可能放下那些執著的念頭。而一但她從心裡得到安寧,一切就會迅速被遺忘。
「我昨晚發了一個夢。我夢見有個孩子出世。一個母親抱著剛剛出生的嬰兒。旁邊是她的丈夫,那個丈夫就是你。而我是這個家庭之中的大女兒,不過我很小,還只是上幼稚園的年齡。在夢裡,你是我的父親,我是你和那個女人的大女兒。」
「你認識那個抱著嬰兒的女人嗎?」我滿臉好奇地問道。
「我不認識那個女人,也從未見過她。我完全不知道她怎麼會出現在我的夢裡。」嘉瑜說。
「接下去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我要她繼續說下去。
「那個女人,也就是我夢中的母親,她抱著哭哭啼啼的嬰兒要求你幫忙照顧一會兒,你卻擺擺手說:『我沒有時間照顧它,我還要去上班!』接著那個女人轉過頭望著站在一旁的我,向我發出了同樣的請求。我像你一樣擺了擺手,以同樣的語氣拒絕了她:『我也沒有時間照顧它,還要去上學呢!』說完,我就拿起那些昨天托你幫我收拾的遺漏物品走出了家門。來到外面時我發現自己的隨身物品中還帶了一把陽傘。」
聽完她對夢境的描述之後,我對她露出了一種友好的微笑。
「你不是會解夢的嗎,快告訴我這個夢是什麼意思。」
我卻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我只是說道:「這個夢說明你已經徹徹底底地從孕婦這個角色中擺脫了出來。」
「可是,你在夢裡為什麼做了我的父親?」她又不解地問道。
「這個細節對你來說已不再重要。要緊的是,你已經通過這種方式得到解脫。」我說。
「我真的很想日後找個機會報復張華成。我的意思是,將這件事告發出去。」
「你誰也別告發。此事已經圓滿解決了,你可不要再搗亂。」
「他對我做過的那些事,我永遠不會忘記!」
「他確實有過那種意圖,他想犯罪,但沒有實質的行動,或者說,他沒有行動的機會。他對你做過的那些事就不能被定罪。」我說道。
「我一定要他付出代價!」
「他付出代價的同時,你也要付出代價。你本可以輕輕鬆鬆擺脫這件事,現在又因為仇恨拖累了自己。」
「我有辦法可以不拖累自己,又報復他。」
「你什麼也別想。你已經脫身。你和他以後都不會再見面,這事已成為過去。」
「可是……」
「你已經出去了,向前走,下一站才是你要去的地方。你應該繼續向前。一眨眼你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遠,這事也變得不再重要。別鬥氣了,一回頭就壞事。」
「我才不會再回來。」嘉瑜說。
「那就別回來。」我說道。
「絕不回來。」
「繼續向前走,別回頭。」
「我會走得很遠很遠很遠很遠很遠。永遠都不再回來。」
「那就正確了。」
「我會過得很好。」
「我祝你一切順利!所有事情都會好起來的。」
「你也一切順利。」
「再見了!」
「再見!」
……
我最後一次回家收拾物品時,彷彿一切都變了。它們一直都在我的疏忽之中緩慢地漸變,等我察覺到它們有不同時,已是面目全非。
被漩渦拋棄的創始人老簡先生欠了銀行一筆債務無法償還,他給與了李雲龍很多的小恩小惠。一時粗心大意的李雲龍聽信了對方的諾言,從銀行貸款一筆資金給老簡還債。等到銀行催促他還款時,曾經作為一個輝煌形象的風雲人物,就好像悄悄散開的迷霧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雲龍失去了個人的信用,他被各大銀行列入了黑名單。也就是說,他在經濟上和個人作風上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名流浪漢。我到公園找他時,他蹲在地上看兩個學生打羽毛球。對李雲龍來說,靜靜地看著別人嬉戲也算得上一種樂趣。可這種生活毫無目標。就好像什麼都不做,毫無準備毫無知覺地等著那些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一樣,一輩子都渾渾噩噩地活著。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有一天我會被老奶奶逮著的,畢竟任何事物都有一個盡頭。
我也曾做過一個夢:我和很多人一起坐在一間畫室里作畫。一個完美得無可挑剔的模特站在房間的中央,我們每個人都對它展開臨摹。然而我看見每個人在畫布上描繪的都是一些各不相同的事物,儘管如此,我們每個人都很清楚,不論我們所畫的是什麼,畫布上所描繪的仍然只是這個完美模特的一個摹本。這時,我看見每人的桌子上都放著一根長短不一的蠟燭,它們都在迅速地燃燒著。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我再也沒心情去關注別人在畫些什麼了。此刻我唯一在乎的就是,我必須趕在蠟燭的星火熄滅之前將我的摹本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