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班主任是一位很獨特的教師。他不像地理老師那樣無動於衷。上地理課時,只要不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你要聽課或者睡覺都是悉聽尊便的。

地理老師是一個老頭,看上去已經一把年紀了,光滑的腦袋上稀稀疏疏地掩著幾撮髮絲,行動很慢,說話也很慢,已經幾近告老還鄉了,他才不管你呢。

班主任是一位語文教師,上他的課時就不一樣了。你不能開小差,甚至也別想有什麼輕佻懶散的想法。他雖然個子不算高,但長得很壯,擁有很健碩的肱二頭肌和寬寬的肩背骨架,這樣的身形似乎能夠抵抗一頭老虎。不過他倒是處處顯得有幾分溫柔和剋制,這也許是一種職業習慣的緣故吧。他很少說廢話,做什麼都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只是有些時候,其動機非常令人費解。

例如,他總是愛冒充心理學教授的身份給我們做各種各樣的心理學測試。有一次他上班會課時——只要是班會課,他就會裝出一副心理學教授的樣子——給我們發了一份調查問卷。裡面的內容古怪極了,問題幾乎都是隱私性的。

「你是否有過失眠的癥狀?」

我想象著這些問話經由班主任吳偉文的口中說出來。此刻他擺著一副看透人心的混賬模樣盯著我,讓我忐忑不安。

有一次我想著一個興奮的問題想了很久,整整半夜沒睡著。這樣算不算失眠?癥狀又是什麼意思?是我感覺自己病了嗎。如果失眠是一種病,那麼我承認我有過這種癥狀。接著我寫下了我的答案。

「是的。」我寫道。

「你是否有過自殺的念頭?」他又問我。

不知道怎麼了,這讓我想起了跳樓。我總是聽說很多自殺的人都是跳樓而死的,我從沒有聽過現在還有什麼自殘而死或者上吊而死。我猜測,人們之所以經常選擇跳樓是因為,在你跳下去直到死亡之前,會經歷一個非常刺激的過程。也就是說,死之前會經歷一種很興奮的狀態。但我從來不愛好這玩意兒。我的意思是,我有中度的畏高反應。因此,我是不會跳下去的。即使吳偉文要送我一程,我也不幹。可是你假如說,這世上有一種無過程的自殺呢?意思是,你會無緣無故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個問題似乎是問:你是否有過,想讓自己無緣無故消失的念頭?

「是的。」我又寫道。

吳偉文又繼續了試驗。

「你是否有過躁動不安,失去專註力,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時候?」

「是的。」我寫道。

不知道怎麼搞的,我有一種逐漸步入某種圈套的感覺。似乎他很想聽到我說:「是的!」

「你經常撒慌嗎,是否很喜歡撒謊?或者說,撒謊對你來說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

「撒謊」這個詞總讓我想到宗教。就好像我現在是一個生活過得很混賬的僕人,在穿著牧師長袍的吳偉文面前說,「我有罪了,神父!我向你坦白我的罪行,願主寬恕我,願主聆聽我的真誠懺悔!」

但是我寫道:「沒有,不喜歡。」

我似乎看見吳偉文的臉上有種失望的表情。

「你心裡是否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是一個問得很含糊的問題,其真實的答案不在於回答者,而是提問的那個人。關於這些問題,我就不想再說下去了。它們實在是太混賬。

雖然吳偉文不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但他給我的印象還是不差的。他對待學生的教育方面認真負責,

用心良苦,經常對我們發表很多獨到的見解。私底下,他也為人親切,對學生盡了本分的關懷和幫助。他不像其他教師那樣,將教育僅僅視為一種純屬養家糊口的職業。

數學教師和語文教師是同時被調過來的。這女人長得高高的,似乎擁有一雙很漂亮的長腿,但她從來不穿短褲,也不愛好表露。她也很少說廢話,一雙誠實的眼睛非常溫柔,談吐也溫文爾雅,是一個溫柔到了極點的女子。班上的人都認為她和語文教師是一對情侶,不過這種事情從未被承認過。這對教師很低調,他們的關係從沒有對學生造成什麼不良的影響。

有次我走進教導處的辦公室,看見他們兩個壓低聲音在閑聊些什麼。他們交談的語調很輕鬆。期間語文教師得意地笑了一下。這與他在課堂上的表現很不同,此時的他很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溫文爾雅的數學教師坐在他的旁邊,他們兩人的辦公桌是緊挨著的。

吳偉文看見我來補交作業時,絲毫也不掩飾那種忘形的姿態。不過他的微笑倒不假。我能想象得到,但凡見到他微笑的異性都會多少為之心動。

我向他走近時,他伸出手臂一手拍向我衣服前面的圖案。我當時穿著我表哥穿過的一件前面印有一個手掌圖案的舊恤衫,看上去好像兩天沒洗澡的樣子。他隨即在嘴裡模仿了一聲:「啪!」我當即有一種自己是一隻該死的蒼蠅,被他這隻大青蛙捕食的感覺。

「文裕,」他喊了我一聲,說道:「你有沒有接觸過互聯網這種東西?」

他說這話時,語氣中沒有明顯的疑問意思,似乎只是一個陳述句。

我家裡當時還沒有購置電腦,父母認為會影響我的學習,所以我一直沒有使用過電腦。我認為這話只不過是很巧妙地分開了我的注意力。

「沒有,」我說。同時我注意到,溫文爾雅的數學教師也盯著我,她的眼神中有種特別溫柔的感情。不過這溫柔與我無關。

「你知不知道,透過互聯網可以瀏覽到很多的資訊,一些你平時很少接觸到的東西。」吳偉文繼續說道。

「我聽人這麼說過。」我說。

「有時候我們的生活是很局限的,總是計較於眼前。而互聯網可以開闊我們的視野。」

「可是,我的父母都認為電腦會影響一個人的專註力,尤其是學生。」

「我並沒有說這東西可以萬能。那當然了,它有利也有弊。這就取決於我們怎樣去使用它,怎樣去控制我們的選擇。」吳偉文說。

「文裕,待會可以幫我把作業本拿過去嗎?」數學教師深情地對我說道。彷彿我這時的臉上就是一副語文教師的嘴臉。

「好的,」我說。

「你有沒有看過《蜘蛛俠》?」吳偉文又問道。

「還沒有。」

「這部真人版的科幻電影總共有三部。我都看完了。裡面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力量越大,責任越大!」

接著我就在他們倆的注視之下,把作業本拿走。這種滋味怪怪的。是我單手捧起作業本的那點力量嗎,還是指熱戀中男女之間的那種責任?我一點都搞不明白。反而我覺得有點,自己是他們的一個很聽話的信使似的。

我帶著作為一個信使的心情回到了教室。沒多久,數學教師就過來上課了。為此,我早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我說的是,每節數學課之前,我都會預先學習了往後幾堂課的內容。這些都是我表哥的功勞。他說自己上中學時有一位很了不起的數學教師給他們推薦了一套很了不起的教材,憑著它任何蠢蛋都可以無師自通,然後他就將這套教材推薦給了我。這話一點不假。這就是為什麼我可以在每堂數學課里對答如流,很討數學教師歡心的原因。而且我的成績幾乎都是第一。當然了,只有數學第一。

這種反常的領悟能力弄得溫文爾雅的數學教師不明所以。下課時她又叫我幫她拿試卷到辦公室去。她問我,為什麼我的數學成績可以如此優秀,秘訣在哪裡。

我告訴她,那是因為我利用了休息的時間來預習了很多的課程,做過很多的習題,並且有一套很好的資料。使得我學習新課時總是快人一步。

「可以將你所說的那套資料拿來給我看看嗎?」

「為什麼呢?」我立即反問道。

我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我並沒有作充分的考慮就貿貿然使心底里那句話沖了出口,失誤發生得很快,事後我想掩飾都來不及。

我看見她的臉上染了一片尷尬的紅暈,才知道自己剛才的想法有多麼愚蠢。

「有好的東西就應該同大家一起分享嘛!」她解釋道。

「我見過一些學生,他們頭一兩年成績很優秀,但學著學著他們就變了,成績一路下跌,直到最後,他們完全成了另一副樣子。我希望你多點與有經驗的同學交流,掌握多些更有效的學習方法,從而提高學習的效率,而不單單隻是在數學這一門課程上。這是我對你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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