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 (卷三完)

一十一 (卷三完)

當我正處於失業之際,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交際圈子又極其有限時,我就很自然地被那個以李雲龍為首的新流派吸納了。我們遇到相同的問題。那就是我們的身上都已經沒錢,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找工作。這個流派的大多數人,家庭背景都很一般,不能夠好像其他人一樣經常地向家裡伸手要錢。如果我們不想「吃西北風」的話,那就必須儘快去找工作。

一個星期後,我和李雲龍就在鎮上的一家棉紡織工廠上班。那裡的廠房面積很大,使用的都是一些半自動化的大型設備。由於我之前的工作經歷派不上用場,因此我和李雲龍所從事的只是普通的配料工作。

我們所服侍的對象是一台擁有整套加工流程的無紡布生產設備。它的體積非常龐大,結構也異常複雜,但人手並不多。往往一個人需要兼顧多個流程的職責。

我和李雲龍的工作就是負責將那些按照比例配對的化學膠粒放到熔煉的爐子裡面。這些膠粒融化成液體之後,經過噴絲裝置由高速熱氣流拉伸成型,然後到達網帶接收機進行冷卻回收。最後從這套巨型設備的末端出來時,就是平時見到的無紡布成品。這些塊狀的無紡布出來時被卷繞機捲成一個個圓筒加以回收。之後就需要兩個人每人站到回收軸的一邊,將沉重的捲軸抬下來抽出,然後打包封裝好並且抬走。

通常我們在機器的配料供給處每工作半個小時,就要到成品回收口幫忙打包。然後不斷地重複往返。李雲龍對我說:

「看吧,你說這機器像不像一條巨型的毛蟲。你往它的嘴裡拚命塞飼料,它就會在腹部製造出很多白色的蟲蛹。」

「像極了。」我說道。

「我們先是一個有頭有臉的給它投食的紳士。到末了我們又成了專門清理排泄物的清潔工人。」

「我們是飼養員。」我說。

「假如它遭殃,我們也要遭它的殃。」李雲龍說道。

配料工作是一件很累人的活兒。當生產速度被要求加快時,我們就需要不斷地彎下腰來,將不同種類的膠粒稱重,然後用膠桶將它們運到一個升起的平台上,再將這些重達幾十公斤的膠粒傾倒進那條機械巨蟲的血盤大口裡。

一些不懷好意的老同事往往趁上級不在場的時候就擺出一副得過且過、懶懶散散的姿態。而一遇到重要領導親訪視察時,他們則馬上顯得幹勁十足,並且以一種傲慢的聲調站在三樓的平台欄杆上對著我們兩個大聲喊話:

「喂喂,怎麼搞的!下面做配料的,速度放快點!我們這裡幾乎停產了,你們是不是想我們給領導訓話!」

我們在這裡幹了兩個星期就辭工了。臨走時,財務部的文員給我們結算工資。她告訴我們,一般情況下,做不夠一個月的員工都不計算工資;我們之所以領到工資是因為我們「很幸運」。

我們拿著這些到手的工資去吃夜宵,到處揮霍,不到一個月就不名一文了。於是我們又到一家製作攪拌機的工廠做打包的活兒。雖然我在這類流水線上有過一年的質檢經驗,並且發過誓再也不做這類工作;但此刻,我已經將那些誓言忘記得一乾二淨。為了生存,我們不得不向這些枯燥乏味的工作俯首順從。

流水作業式的生產一旦開始就永遠不會停下來,工人們必須兩班輪換來適應那些可以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工作、且不知道疲倦為何物的機器。那些加班的夜晚我們都好像開足了馬力的發動機一樣干著活兒,

絲毫沒有半點喘息的機會。我們以做兼職的形式被雇傭,每個月的工資都會分兩次發給我們。雖然如此,由於我們在工作上花去了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休息時都用來睡覺,根本就沒有太多花錢的機會。

沒多久,我們領完第四次發放的工資就撒腿走人。李雲龍說,這樣的工作我們都能堅持兩個月,那真是一種奇迹!為此,我們湊錢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吃完晚飯之後,圈中的朋友叫我去酒吧消遣,我並沒有跟他們一起去。我說我晚上還有事要做。雖然我們一起工作,一起辭工,但我們彼此都有各自的生活和消遣。

繼這種馬不停蹄的流水作業之後,我和李雲龍又在距離本鎮不遠的另一個較大的小鎮上找到了一份的安裝配電櫃的工作。我們面試時每個人都輪流到一個小房間里進行單獨洽談。輪到我時,那個面試的文員對我說道:

「很好!你找對地方了,我們也找對了人。不過我們對你頻繁更換工作的這一點並不贊同。我們希望你在這裡安安定定地做下來。我相信你是一個不錯的員工。直覺告訴我你是。但你的朋友跟你不一樣,他可沒有這方面的工作經歷。雖然我們這裡不需要什麼電工證書,可是你覺得他能勝任這份工作嗎?」

「我相信他完全可以勝任。」我回答道。

「你可以為他擔保嗎?」面試文員說。

她之所以有這種懷疑,我猜測是由於李雲龍在簡歷表上填寫的工作經歷太過「多姿多彩」的緣故。

「你是指書面擔保,要我簽寫合同那種嗎?」我問道。

面試文員對我笑了笑:

「你當然不需要這樣做。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不過,假設你的朋友中途退出了,你會繼續做下去嗎?我的意思是,你們該不會一起辭工的吧?」

「我會繼續做下去的。除非他辭工的理由和我的理由一樣。」

「我實話實說,這裡公司的環境和待遇都不算太差。只不過我們這裡不雇傭軍隊。有些年輕人三五個一起來工作,當中只要有一個人出了問題,他們就會陸續離職。這種情況我們領教得太多了。」

面試之後的第二日我們就去上班。車間主管問我們兩人之中誰會鑽孔。

他所問的正是李雲龍的特長。於是李雲龍被安排在機械裝配車間工作,而我則留在了電櫃配線車間。

我們的工資按小時制計算,工作時幾乎所有的活兒都由多人合力完成,並沒有任何時間的限制,我們在這裡幹活時並不覺得十分辛苦。但正如面試文員猜測的那樣,李雲龍才工作了一個月就「潛逃」了。這時間是計算得剛剛好的,少干一天公司都不會給他結算工資。

他告訴我,這裡雖說是什麼中港企業,但薪水太低,拿到手的工資還不如一個流水線工人;而且一過了試用期之後,就開始以集體計件的方式來計算工資。那樣的話,他又和一個流水線工人沒什麼區別了。

這只是他的個人看法,不過他的話也有幾分正確。由於我已經向面試文員作出過承諾,我並沒有跟他一起辭工。我對李雲龍說,我再做一個月,到時候再看看情況怎樣。

剛來上班時,我就發現這裡的同事都不怎麼交流。每個人各管各的事情,對其他人都不聞不問。後來我才知道當中的緣由。原來他們這樣做是為了給車間組長一個好的印象;愛說話的人在這裡會被冠以「工作不專註」之名,因而損害了上級對他們個人的評價。公司的大部分老員工已經養成了這種風氣,他們都以不動聲色埋頭苦幹感到自豪。

但偶爾也會遇到一個工作馬虎的女同事,她會對我說:

「做再快也沒用。轉正以後的工資都由組長來分配,曉得嗎?就拿我自己來說吧,在這裡工作有五年了,那些只是做了一年多的年輕人拿的工資竟然比我還多。」

我說:「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幹活的速度比較快的緣故呢?」

「這是不可能的。那些入職時間和我差不多的老員工,拿的工資都比我多。我都在這裡五年了,有什麼內幕我不知道!說白了,組長喜歡你,你的工資就多一點。她不喜歡你,工資就少一點。一切都取決於她看你順不順眼。你做再快也沒用。她現在反正都看我不順眼,我就坐在這裡慢悠悠地做。況且,我來這裡工作時還比她早了兩年呢。她只是討了前任組長的喜歡才做了組長,我還不知道這回事嗎!」

奇怪的是,組長在得知了我與這位同事有所交流之後,她也藉機找我談話。

組長所描述的完全是另一套內容。不過在我看來,其實只是同一件事的不同角度和說法罷了。

組長告訴我,這個同事平時幹活馬馬虎虎,有時候還會把電線接錯,結果導致了大量無謂的返工。她沒理由給一個經常添麻煩的組員太高工資。至於那些剛來沒多久的新手,他們都要比她出色很多倍,她就更沒有理由偏袒一個老員工而虧待了其他人。

至於她能夠坐到組長這個位置,純屬是因為前任那些老資格的員工忽然集體辭職,才導致了職位的空缺。她本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配線工人,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什麼組長。車間主管提拔她,純粹是自己的運氣比較好而已。

事情的真假我無從考究。組長的舉止和談吐之中都透露著一種務實坦率的氣質,使得我比較偏向於她那一邊。

至於導致我想要離開這個地方的則是另一件由此而引發的連鎖事件。

自從組長找我說話之後,我就發現她對我非常關注,並且經常給我的工作提出意見和指導。我猜想,她之所以這樣做可能只是由於我是一個新手;再者,我也是所有接線的女工當中唯一一個擁有電工證書的人,所以她特別抬舉我而已。

我從來沒想到,這事反而會為我招來麻煩。

在組長的安排之下,我被分配到一個女工的身邊跟隨學習和幹活。這位女工大概三四十歲的樣子,她丈夫在裝配車間負責變壓器的繞線工作。她說她是由於丈夫的推薦才來到這裡幹活。

女人看上去貌似是一個很勤奮的人。她對我說話時,眼睛並不看我,好像捨不得丟下手頭的工作。旁人看來她在認真地幹活,但嘴裡卻在悄悄地對我問話:

「剛才組長對你說了什麼?」

「她教我接線。」我回答道。

「她沒有說什麼其它的事情嗎?」她又追問道。

我不知道她所謂的「其它事情」指的是什麼,不過組長確實沒說過太多工作以外的東西。我如實地回答了她:

「沒有說什麼『其它的事情』,都是工作上的事。」

「我看見組長經常找你談話。」

「可能是由於我的工作做得太差了。」我說。

「聽說你有電工證。」她又說道。

「是的。」

「我還聽說你已經做過這類工作。照這樣說,你應該什麼都懂了吧!既然你已經是一個師傅,那也無需我來教了。」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帶有怨恨的性質。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些地方冒犯了她。

「沒有這種事情。我當時做的工作和現在的工作區別很大。兩者的工藝要求不一樣,產品性質也不同。我還是要從頭做起。」我解釋道。

「即使有所不同,接線技巧不都是類似的嗎!」她強硬地說道。

「並不十分類似。實際上這裡的要求更嚴格,更合乎標準。我那時做的活兒都是私營企業,產品的走線工藝要求很低。」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們的工資都由組長來分配。上頭每個月派下來的錢都是不變的。接著這塊切好的蛋糕再由組長分切給員工。換言之,這裡每增加一個人,切給自己的那份蛋糕就更少了。」

她自從說完這些話以後就沒完沒了地找我的茬,並不斷地拿我的工作經歷來挖苦。只要我向她提出什麼疑問,她都是一句話:

「你不是聲稱自己有電工證嗎?你應該什麼都會了吧。何須問我呢!」

我在這裡做了兩個月就打道回府了。那個給我面試的文員問我為什麼辭工。

我只是告訴她,由於我已經找到更加理想的工作,所以打算跳槽過去。

「你嫌棄工資太低。試用期確實低了一點,但轉正之後自然就會高起來。你沒必要現在就走。我知道上司對你的評價不錯。他們想要培養你,為你的未來鋪路。你又怎麼可以只是看見眼前的小小利益,而放棄了美好的前程?」

她對我的評價未免過於誇大。對於公司灌輸給她的價值觀念和等級制度,她也有著一種誇大的信仰。這些都是在她的言語之中充分表露出來的東西。

兩天之後,公園的常駐流浪漢李雲龍先生問我對這份工作有什麼看法。

我回答他:

「感覺入住了一家五星級檔次的大酒店,卻只有兩星級的服務員。」

「我工作的時候,裝配車間有個工人長得又矮又瘦,牙齒尖尖,頭髮短短。他告訴我:有次他爬上一個三米高的配電櫃鑽孔,一個不小心從櫃頂摔了下來,害得他在腦袋後面撞了個大窟窿。他還給我展示了那道傷疤。足有一隻拇指大小,肉已經重新長出來,只是上面沒有頭髮,看上去就好像禿鷹吃剩的野兔身上的腐肉。」李雲龍說。

「公司方面沒賠錢嗎?」我問道。

「他才給雷公鑿叮了那麼一下,就要到醫院縫了幾十針。公司賠給他五萬,還要他回家睡半年的覺。他告訴我,那筆錢都給他花光了。公司高層見過這次鬼之後,就規定凡是裝配車間的員工都必須佩戴頭盔作業。你知不知道大熱天戴著個鋼盔,在配電櫃的叢林裡面打游擊戰是什麼滋味?」

「做足防護措施是必須的。」我說道。

「他們只是不想再生出些什麼……像他那樣又矮又瘦,牙齒尖尖,頭髮短短的兔崽子來。」

我們躺在夏夜的長凳上很久都沒有說話,光滑的大理石凳面還散發著日間陽光照射的餘溫。

「你賺的錢是不是很快就花光了?」我問李雲龍。

「這完全取決於我的想法。」他答道。

「什麼想法?」

「做流水線拚命加班一個月積攢的工資,如果省吃儉用同時家裡又包吃住,偶爾給我的父母兩三百塊生活費,平時的個人支出只是用來買煙和酒;這種生活可以維持兩個月。要是你不甘於平凡,想要過那種紙醉金迷左擁右抱的生活,那麼一個晚上,甚至一個小時之內就可以花光所有的錢。」

「如果不買煙酒,賺一個月的錢可以用三個月嗎?」

「大概可以吧。」

「踏踏實實工作半年,應該可以休息一年了。」我說道。

「休息一年的話,以後也不想再去幹活了。」李雲龍說。

「我們可以干點做別的事情。『休息』不等於什麼都不做。」

「『休息』也不等於不花一分錢。你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是要花錢的。抽煙要錢,喝酒要錢,伙食費,住宿費,水電費,它們都是一群刻薄的車夫,你稍為停一下就要挨鞭子。」

「你的身上肯定也有不少傷疤。」

「我可不是什麼又矮又瘦、牙齒尖尖、頭髮短短,還戴著個鋼盔的禿鷹。傷疤讓他下次長記性了,他很可能以後從事那類工作的時候都會感到心有餘悸。可是我已經對這些事情麻木,我並不害怕挨鞭子。」

作了短暫的休息之後,我和李雲龍又踏上了找工作的旅途。這次我向他提了一個建議,我們乾脆一口氣做夠半年,然後趕在過年之前走人,這樣就可以輕輕鬆鬆地玩半年。他同意了我的想法,只是我對他的爽快應允表示懷疑。

誰曉得他會不會做夠半年呢,我心裡想。但作為朋友,我會盡量勸他堅持下來。

我們這次要去的公司是一家擁有一定知名度的企業。到面試室接受「審訊」時,「法官」的身邊一般都坐著一個異性的「控方律師」。

「請報上你的姓名?」女法官手握簡歷表問我。

即管我的姓名已經在上面寫得很清楚,我還是有必要強調一下紙上寫著的大名正是我本人。

接著她斷斷續續地、加重語氣讀出了簡歷上的一段文字:

「就讀於……睦洲圩……鎮……中學?」

法官和控方律師都嚴肅地盯著我。

「是的。」我說道。

「有畢業證書嗎?」女法官問道。

「有的。」我說,掏出了自己的中學畢業證書。

「電工證也看看。」

他們看了大概有半天。確認了如假包換,沒有收到假貨之後,坐在一旁的控方律師就開口了。他發問道: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工作?」他說這話時的神氣,似乎很為自己能夠出其不意地拋出一個高明的問題而自豪。

「因為我想換一個工作環境。」

控方律師馬上露出了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表情:

「為什麼要換一個工作環境呢?是因為原先的工作有什麼不妥嗎?」

我說:「主要是我對那份工作失去了興趣。」

「所以你對這裡很感興趣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嘗試一下。假如我感興趣的話,我會……」

控方律師揮手要我暫停。他讓嘴唇咧開釋放了那道忍住了很久的笑聲,然後再一邊糾正道:

「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兒。那就是這裡的工作絕不允許給任何人嘗試。它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是一道紅線。但凡在這裡留下來的員工都是那些一開始就對自己的崗位全力以赴死心塌地的人,我從沒有聽說過有什麼好『嘗試』的。」

之後他又叉著雙手抱在胸前,恢復原來那副高傲的姿態緘口不言。彷彿要表示:「我沒問題要問了,法官大人。」

女法官手握簡歷表再次望了望我。

「有個情況要跟你說明一下。我們公司所有剛入職的員工都需要接受軍訓。如果你沒有意見的話,星期一早上七點四十五分之前來公司報到。切記不要按照正常的上班時間來,那樣的話就太遲了。」

軍訓的頭一天,我們在車間前面那片空地上站了一個上午。「軍官」命令我們保持立正,身子不能亂動,還要求之後的每一天都要比正常上班的時間提前十五分鐘準時報到,不可以缺席。最後他還加了一些補充事項:

「你們即使風吹雨打都要準時站在這裡;想上廁所也要給我憋著;哪怕你們自己的尿賴到褲子里也要保持現在的姿勢。沒有我的命令就不可以解散,知道了嗎?」

我們齊聲高喊了一句洪亮的口號:

「好!很好!非常好!」

「我沒聽見你們說什麼,再大聲說一次!」

「好!很好!非常好!」

「你們是不是想欠揍挨鞭子?放響亮一點,所有人再給我喊一次!」

「好!很好!非常好!」

「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要是還沒有令我滿意,你們這些狗娘養的誰都別想解散!」

「好!很好!非常好!」……

我們住宿的地方是一個對外出租的公用宿舍小區。由於我們只是基層人員,安排給我們的宿舍一般情況下都能住八個人。

我們拎行李入住時,房間裡面已經住了兩個年輕的陌生人,他們都是其它單位的工人。

我們很快就察覺到這些最早入住的舍友並不怎麼注重衛生。吸完的煙頭和紙巾隨地扔,還用煙頭給部分共用的座椅和電器烙了幾個黑洞;就連李雲龍這個公園流浪漢也在背後指責他們沒教養。

房間內的設施一開始都是嶄新而令人舒適。人多混雜之後,情況就變得惡劣了起來。他們對待共用物品都任由其糟蹋和毀壞,對待自己的東西卻是十分挑剔和嚴格。這就形成了一道獨特的分界線:鐵架床之內的東西是個人所有的,它們一律顯得光鮮亮麗,如同珍寶;床架以外的都屬於其他人的物品,那就與自己無關了;只要不干涉到自己的地盤,它即使變成一個化糞池也沒什麼好埋怨。

我在這裡住宿的那些晚上都難以入睡。每逢到了關燈睡覺時,外面的月光就會透過露台的窗戶照進來,使得床前彷彿多了一盞閱讀燈。之後沒多久其他人都睡著了,我還醒著,心中充滿了煩惱。這時,遠方那些宿舍樓還燈光閃爍,聒噪不休。那些的聲音從高處遠遠地傳過來,聽上去就好像魔鬼的呼嚎。

李雲龍出乎意料地堅持了下來,一做夠半年就提醒我已經到了那個約定的時間。之後我們一起辭工,按正常的流程辦理離職手續。我們一共在這裡做了七個月。

臨近年末時,李雲龍打算為自己在酒吧里舉行一次生日派對。這是他們那個圈子的大事件。圈中的隊友平時都出沒無常,做事有頭無尾,這次卻得到了他們的踴躍回應。李雲龍作為派對的東道主,極力邀請我去參加他的圈內活動,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懷著抱憾的態度婉拒了他。

他對我非常了解。對於我的拒絕,他並不認為自己受到了冒犯。

年末那些時間我都在閱讀中度過。

我花了大部分的錢購買各種各樣的書籍,那些沒讀過的新書遠遠多於已經看完的書。我發現自己對於知識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慾望。

在我看來,真正開啟閱讀興趣的是我在網上書城無意中看到的一套《希臘神話》。那時,我對它還沒有什麼深入的了解,就急不可待地將這套書買了下來。之後的情況就一發不可收拾。我發現自己感興趣的不單單隻是希臘的神話,還有希臘這個古老文明的本身。

神話讀完之後,我又多買了一套全集單獨收藏。接著就開始購買一些有關希臘的歷史,人文,政治,哲學和詩歌的書籍,有關希臘這個主題的書籍沒完沒了地被我一一收集,瘋狂地進行閱讀。部分書籍由於年份久遠已經不再出版,我又通過網路上一些特殊的渠道將它們重新影印出來。

當我做完了這些事兒之後才發現,它們還只是冰山的一角。與希臘有關的知識是一塊「磚頭」,目的是引出那塊更大的「玉」。這些東西比在學校學到的知識有趣多了。知識如果僅僅作為知識,那它就只是冰冷的背誦和記憶。當我閱讀那些希臘的資料時,心中莫名地產生了一種熱情的嚮往,幻想著自己回到了古代的希臘世界,得以目睹那些偉大的思想家、詩人和劇作家。書籍裡面記錄的是他們的文字,閱讀時那些文字通過聲音在我的頭腦中活了過來,彷彿他們還活著,在與我隔空對話。這些東西已經滲透到我的生活,影響了我的情緒。這是一般的知識所不能比擬的。

十天之後,我再次在公園裡和李雲龍碰頭。他向我坦言,上次的生日派對完全就是「自我放飛,浪費金錢的愚蠢行為!」。

才兩支芝華士就去了一千五百塊!半打黑牌也要七百塊一桶!這還不算那些啤酒和綠茶。威士忌和洋酒也是少不了的必須品。朋友帶著女友和朋友來了,朋友的朋友又帶了更多的朋友來,有先來也有後到的。酒水永遠都不夠飲。那些陪酒女就知道騙酒喝,有事沒事催你飲酒,喝光之後絕不會忘了給你多上幾打天殺的盒裝綠茶。她們個個都牙尖嘴利,千杯不醉,李雲龍這個街頭流浪漢也飲不過她們。這當中最為諷刺的還是,那些朋友的朋友和陪酒女在高潮時分捧著一個生日蛋糕為他祝福,蛋糕上寫著他的藝術簽名,眾人齊聲祝福他生日快樂,心想事成。然而最為重要的還是:一起「飲勝!」。

「可是,他媽的!」李雲龍說,「我跟這些人一個都不認識。他們跟我說了不夠兩句話就跑到別的地方去串場。由頭到尾都是一些專門過來騙飲騙吃的兔崽子;真正過生日的其實只有我一個。到末尾都快要人去樓空了,那些所謂的圈中老友才剛剛入場;這事兒弄到了最後,只剩下我們幾支光棍在那裡稱兄道弟、喝悶酒。」

「一共花了多少錢?」我問他。

「一個月的工資就這麼用完了。」李雲龍陳述道。

「我們的計劃是半年呢。」我說道。

「唔,我這個季度的壽命現在只剩下五個月。」

「再干一個月的活兒,將它補回來。」

「你為什麼非要湊夠半年不可呢?」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三年不幹活,用來做自己喜歡的事。出來工作這麼久了,現在回過頭來想想,我們工作求的是什麼,得到些什麼呢,無非就是錢。但錢永遠都要花在這樣那樣的事情上面。你說過一天到晚不出家門,也要吃飯喝水;按這樣推算下去,到最後我們並沒有真的得到什麼錢。或者說,壓根就沒有錢兒這回事。我們付出的不是勞動,是時間。工作所得到的唯一報酬不過是僅僅維持生命所需的那種最簡單的生活你能過多久的問題。有了這個基礎,才有其它東西可言。那些花錢買奢侈品的都是大財主,要不就是一個蠢材。奢侈品之所以有價值也是在於你使用了時間去享受它們。你買了一對上萬塊的限量版球鞋,即使放在展櫃里一輩子不去穿它,你也需要花費時間去觀賞它們。你還是需要時間這種東西。物主之所以說『它是我的』;那隻不過意味著,你擁有它們的時間很長,長到足以用『一輩子』來形容。但只要你一死去,那樣東西就不再屬於你的了。它的主人會變更。到那時,它們就會以全新的姿態屬於那個,被允許在它身上投放大量時間的人。一件永遠放在保險箱里、不曾露過幾次面的珠寶不能說是屬於你的。你說自己『佔有它』純屬自欺欺人。一切事情都需要時間來結晶。不做任何事情,時間也會流失。我們不過是在那個基礎之上選擇去做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事情而已。」

透露了這番見解之後,我馬上擔憂起來:我的話有沒有不妥之處?是不是過於抽象化,或者帶有嚴重的主觀偏見?

不過我又很清楚,和李雲龍交談無需顧忌,他也不會對任何人過分地較真,我才暫且放下心來。

「一個嗜酒成性的人,他唯一喜歡的就是酒。你就算給他們三百年的自由壽命,他的貪杯習慣依舊一成不變。」李雲龍說道。

「總會變的。布料和線團會變成衣服,磚塊和水泥會變成房子;河流即使沒流盡,它也不是原來那條河流了。總是會變的。」

「喝了三百年酒的人會變成酒神狄俄尼索斯。」

「能夠給我三年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那我也心滿意足。」我說道。

「我們出來社會有多久了?」

「四年了。」

「再過三年也許你未必還會這麼想。」

「我希望它永恆不變。」

「我聽人說過,一隻狐狸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一圈,七天時間過去了;如果它在森林裡追逐自己的影子轉一圈,七年光陰也會似箭飛逝。」李雲龍說道。

「追逐影子為什麼用了七年?」

「我也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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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星火熄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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