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骨之卷(2)
雨早已停下,村子里寂寥無人。
潮濕的空氣里,浮動著的殺機沖入賀茂的耳朵和眼睛,使賀茂頭有些昏昏沉沉。
「可惡…」賀茂強打精神,還是走進了廢棄地宅院。這裡已經荒廢十餘年之久,柏紋氏的後代也分散開來,大多遷往了京都和奈良,過起了解甲歸田的平常生活。
院中白色的沙地上,觸目驚心的血痕一直延伸入破舊的前庭,障子門上的柏紋已經褪色,木門上面的紙張已經爛開,屋內照射不到一點陽光,漆黑一片。賀茂精神緊張到了極點,順著血跡走到檐廊前。
年久失修的檐廊經受到了重力,「嘎吱嘎吱」地想起來,賀茂停下腳步,全神貫注地盯著漆黑的屋內。
「可惡…」賀茂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愚蠢之事,「如此大的雜訊必定會打草驚蛇,但願玄宏不會有危險。」賀茂頓在原地,腦中飛速盤算著,
「怎麼辦…」
突然,屋內窸窸窣窣一陣響動,明顯是有人拖著物體飛快前行的聲音,還有些詭異的撞擊聲,如同神社裡做法時敲動的骨器一般。
「不能猶豫了,烏圓,快上!」賀茂也顧不得其他,和貓又一前一後急急衝進屋內。屋中早已破舊不堪,蛛絲如同棉被一般厚厚地覆蓋在木樑和地上,暗紅色的血跡繼續延伸著,染紅了紛雜的蛛絲和腐朽的枯木。
賀茂瞳孔顫抖著,聽到屋頂傳來的微弱聲響。「玄宏!」
玄宏被掛在搖搖欲墜的主樑上,鮮血順著垂下的四肢一股股冒出,滴在木板上。
「看他的骨頭!」烏圓驚呼,玄宏居然被掛在主樑上,脊椎竟然刺破了皮肉,生長出數十寸,如同一個掛鉤般,將玄宏掛在了主樑上!除了橫生出的脊椎,玄宏的身體如同一顆海膽一樣,股骨、臂骨、肩胛骨、指骨,甚至連肋骨都大肆生長著,傷口觸目驚心,只有微弱的喘息和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貓又蹬著柱子剛想將玄宏救下,一枚骨針樣的東西瞬間飛來,釘在對面的牆上,打斷了貓又的動作。躲閃到另一邊,又有更多的骨針飛過,只得落在地面上拔刀對峙。
「操縱骨頭的能力…」
賀茂發動術式,藍色的刀光打向屋頂,陳舊的屋頂崩裂開來照亮了黑暗的地方。
那是一個女人,白皙的皮膚沒有一點污漬,背對著賀茂一行人,暗紅色的和服如同在血液里浸泡過一樣。女人纖細地手遍布血跡,應該是剛才玄宏在外面砍傷了她。
「骨女,是你吧?」
牆角的女人回頭,「果然又是陰陽師么?」烏黑的秀髮披下,一直垂到地上。女人伸出右手,剛才的傷口深至見骨,可見玄宏揮刀時的力氣有多麼大,如果是一般的惡鬼,手臂絕對會當即斷開,骨女只是留下了一記重傷,證明這等惡鬼實力不俗。
頃刻之間,骨女的右手傷口居然詭異地癒合了。斷裂的骨頭如同有生命一樣,竟然漸漸合在了一起,潰爛血腥的皮肉竟然也慢慢連在一塊,最後是皮膚,傷口癒合之後,沒有一點受傷的跡象。
賀茂越看越驚,立馬將符咒投出。
「兵結術式.斬!」刀光又向骨女飛去,那女人長發垂地,身上穿著華貴的和服,行動速度竟然異常之快,眨眼間躲開刀光,藍色的刀氣劈在後面的柏紋障子門上,兩扇薄弱的障子門飛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支離破碎的巨響。
「呵,看來又是送死之人,」骨女終於準備應戰,兩隻手部分的衣袖竟然和手臂融為一體,
臂骨生長開來,融合在了一起,變作兩隻巨大鋒利的骨椎。血紅的骨椎令人生懼。不給賀茂反應的機會,骨女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板,飛速向賀茂攻擊過來,兩人之間的戰鬥一觸即發!
賀茂反應迅速,踩著旁邊的橫樑閃躲,和骨女的斬擊擦肩而過,又在房頂上飛快穿行著,骨女緊追不捨,巨大的骨椎刺來,賀茂揮起摺扇攔住廝殺,貓又一直在尋找出擊時刻,此時骨女背對自己,貓又揮刀殺去,狠狠砍在骨女背上。
本以為這一刀下去必定皮開肉綻,貓又勝券在握,沒想到劍術一流的貓又居然只是砍開了骨女的和衣,露出裡面雪白的肩胛骨。
這傢伙和服之下的身體竟然沒有皮肉,每一塊骨頭好像都有生命一般,裸露出來的瞬間飛速膨脹生長,變成細長的骨刺直襲貓又臉部,貓又回刀擋住兩根刺,金屬刀刃和硬實的骨頭撞擊發出響亮的聲音,好像打鐵一般。
賀茂趁著貓又偷襲骨女,飛速在骨女身上貼上一張赤紅色相符。
「天行術式:焚!」
「貓又,閃開!」
貓又飛身跳到主樑上,趁著骨女無暇顧及,抱著玄宏落在地上,緊張地望向賀茂。賀茂念罷術法,一腳踹向骨女胸部,骨女飛出去的瞬間,渾身著火,如同一枚巨大的火球,骨女一時迷失了方向,
「跑!玄宏傷勢要緊!」
賀茂跳下房梁拽起玄宏,和貓又奔出了廢園,急急往村外跑去。隨著和骨女距離漸遠,玄宏身上長起的骨頭慢慢恢復了原樣,被骨頭扎出的血孔或大或小,觸目驚心。
賀茂和貓又二人拼了命帶著玄宏向外逃,用手試探了一下玄宏的鼻息
「還活著,貓又,拜託你了!帶他去軍營外療傷,我隨後就來!」
「別說了!我們得一塊走!」貓又話還沒說完,背上便被賀茂貼上一張符紙。
「術式.御行馳出!」
「你怎麼…!」
貓又話未說完,賀茂發動術式將兩人送了出去,回頭緊盯著宅院。金黃色的夕陽把最後一點陽光拋在村子里,漸漸暗了下來。
「不妙…」賀茂緊緊握著摺扇,「天色將黑了,看來今晚又是一場死戰。」
沒了顧慮,賀茂反倒輕鬆下來了。這次他絕不會像燈籠鬼一樣輕敵,賀茂氏陰陽術之精華對付骨女這類魂鬼必定是綽綽有餘,自己只能決一死戰。
「來吧……!」
霎時間,骨女已經追趕而來,和賀茂僵持著。燒焦的皮膚一片片脫落,竟然沒對骨女造成分毫影響。
「在和我戰鬥的術師里,你是第一個膽敢攻擊我容顏的人。」骨女已經被激怒,周身的骨頭生長得更快了,暗紅色地和服也和身體幾乎融為一體。
「既然不準備留手,那就打吧。」賀茂冷靜地發動術式,和骨女周旋著。
「來了!」骨女以恐怖的速度逼近賀茂,賀茂輕鬆地側閃躲開,扔出符咒催生出刀光襲去,斬斷了骨女左手的骨椎,沒想到斷口竟然生長出新的骨質。
「看來普通的攻擊對她沒什麼作用,只能先拖延拖延時間了…」
賀茂後撤用摺扇抵擋住骨女的又一次攻擊,抬手將相符狠狠拍下。夕陽已經完全落下,黑夜悄無聲息地來臨了。
「天覺術式.靄!」
地面上炸裂開來,滾滾的黑煙埋沒了兩人的身影,賀茂趁機從左側脫身溜走,再次衝進了廢園之中。
骨女登上農戶屋頂,在滾滾黑煙里尋找著賀茂的行蹤。今晚空中多雲,月光被盡數遮蓋,村裡又沒有人來點亮石燈,黑暗之中骨女只能用嗅覺試探賀茂在哪裡。很快,骨女就往廢園趕去。
賀茂又衝進廢園,撿起地上玄宏的佩刀,飛身躲在房頂,錯綜複雜的房梁經過今日的激斗,只能勉強撐得住一人之重。賀茂作為陰陽師,當然明白妖聞生氣而動。先前黑煙之中,賀茂飛速思索著骨女的弱點之所在。
「開始看到骨女傷口之時,那絕不是輕傷。貓又偷襲的那一刀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問題在玄宏的佩刀上。」賀茂壓制住自己因為緊張而顫抖的身體。
骨女不多時就找回了廢園,一點一點搜索著活物的氣息。夜空中吹起了風,大片大片的雲散開,月光如同銀紙一般鍍在地上。賀茂俯身看向門口,骨女的影子照在地上。
賀茂握緊了刀,死死咬著牙,影子動一下,自己的心似乎也跟著顫動一下。終於,骨女進了屋子,徑直走到賀茂藏身的主梁下。賀茂沒想到骨女這麼快就能發現自己,現在貿然動作定會發出聲響,陷入被動,只能祈禱骨女不要抬頭。
「可惡…」賀茂到底是涉世未深的少年,面對如此恐怖的境地,控制不住地顫抖著。骨女正在下面仔細地嗅著,身上的骨頭回復了原樣,穿著暗紅色的和服。突然,骨女像是明白了什麼,抬頭向上看去,一人一鬼四目相對,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骨女骨椎立馬向上刺去,賀茂縱身一躍跳下木樑踩在破舊的牆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法於刀上,向著骨女頭部猛力劈去。骨女欲伸展骨骼阻擋,沒想到身上不知何時被賀茂施了術法,動彈不得,停滯了一時,賀茂因此得手,順著刀光猛力斬下骨女右臂,巨大的力量使賀茂一個前撲險些摔倒,站定之後回身又是一刀橫劈而去,從骨女鎖骨一直到腹部劃開了一道巨大的傷口。
「果然得手了!」賀茂立馬在刀上又貼一道相符,飛速接近。
「兵結術士.斬!」
得手后賀茂士氣大增,乘勝追擊接近骨女當頭一刀狠狠劈了下去,藍色的刀光照亮了整個中屋。骨女拽出兩顆骨椎擋下這一擊,胸前的肋骨向前猛地長出,劃破了賀茂的臉頰。賀茂顧不上疼痛,衝到骨女身後貼上一張相符,「縛!」
骨女的骨頭被相符控制著,一時間又難以生長和攻擊,賀茂咬破手指,從懷裡一把扯出相符連著自己的血液塗抹在刀上,「兵結術式.破!」佩刀連著刀光狠狠砍下,猛力一擊直接將骨女腰肢和脊椎盡數斬斷,咔嚓作響,骨女身體應聲變作兩節,觸目驚心。
「呼…呼…呼…」賀茂拭去滿臉的汗珠和血液,拄著刀半跪在地上喘著粗氣。骨女身體變作兩節,斷骨生長的速度大大降低。
「為什麼!」
骨女撕心裂肺地嚎著,雙手的骨椎漸漸長了回去,變作雙手。「如今你已經沒有勝算了,發言權在我手裡。」賀茂站起身來,抹去刀上的鮮血,慢慢將刀收入鞘中。「果然是神之兵,居然有斬妖之力。」
「你怎麼會知道這把刀能壓制我骨器的生長速度?!」
「無奈之舉,」賀茂系好紅繩,拿起玄宏的佩刀,「我與你對戰之時一直在思考你的弱點,排除了一切可能性,自然會想起這把佩刀。」
「呵。」骨女絕望了,身上的怨氣散發著,令賀茂皺起眉頭。
「你行兇作惡,河邊那些壯年男子屍體就是你所為吧?」賀茂面無表情,「惡鬼即當下地獄,這是人鬼間默許的道理。去找獄鬼使吧。」
「我當然知道我會下地獄。」骨女閉上眼睛。「你是陰陽師,理當維持人妖之界,我沒有異議。」
屋內突然起了一陣颶風,障子門上的破紙被吹得上下紛飛著。風中慢慢顯現出一個黑色人影。風漸漸息了,那人穿著甲胄,戴著狩帽,手執巫杖,向賀茂行禮。
「有禮了。這位可是陰陽寮新的術師?」
「正是。我是陰陽寮五代師賀茂權。」
「原來是賀茂家長子,真是後來者居上。」
鬼使一向少言寡語,復原了骨女的身體,「該走了。你還有何事?」
骨女回頭看向賀茂,眼神已經不再兇狠,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幽怨和低沉。「陰陽師,我有一事相求。」
「這…」骨女為惡鬼,賀茂本不願理會,彈骨女的眼神又在心中揮之不去。賀茂終究是少年,還是輕輕說道:「請講。」
鬼使看骨女有事,便識趣地隱去身形,在外靜靜等候。
「我是曾經柏紋氏家主津田彥一的家室。」骨女表情獃滯,努力回憶著殘酷的往事。
「彥一是桓武天皇下麾下的一支軍隊,遷都之後就脫離了皇宮,成為了幕府,津田村整片地界也是柏紋幕府的領地。」
「後來,幕府漸漸開始奪權,源賴朝推翻了天朝統治,各地幕府迭起。津田不願摻雜世事,便按兵不動,將津田村閉塞起來。」
「之後,皇室軍不知為何,大肆發表言論,說津田和反叛軍勾結,失去了民心,彥一不得不出兵保護平民,卻在奈良戰死。皇室誅殺了整個柏紋家,我不願接受彥一的思迅,直到他的甲胄被士兵扔在我面前。」
「死後,強烈的怨氣撕扯著我的靈魂,我開始去誅殺當年那些屠殺柏紋家的幕府軍後代,一個又一個,殺戮的血腥和殘忍被我踩在腳下,復仇的喜悅被無限地放大,奪取了我的魂識。」
「是時候做個了結了。」骨女慢慢講述完自己的經歷,賀茂還沒回過神來。
將思緒拉回來,賀茂沉默了一會,從狩衣中拿出一張相符,折成小巧的三角形,放在骨女面前。
「這是…式神令?」
「你殺業在身,怨氣又無法散去,如若還有復仇地希望,就請跟著我吧。」
骨女有些詫異,「我是惡之鬼,本就沒有做式神地道理,閣下不必如此遷就我,我也無甚顏面。」
「怨氣纏身,到了地獄也不會有好下場,就做我的式神贖罪吧。」
骨女略顯蒼白的臉上現出笑意。「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