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決心
話說,叔車不愧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在三言兩句擺平伯恢的連續追問之後,又趁機向江顧傳授了許多人生經驗:
「屋中煮飯會有炊煙,鳩佔鵲巢者恐人發現,必將夜間偷盜,白日潛入田野之中分而食之,若想擒拿,應在其夜色偷竊時動手。」
「夜間何處尋覓?老朽建議爾等去最早被偷人家附近探查。偷雞摸狗之人,第一次偷竊,心中恐慌,一定隱藏在家中不出來;第二次偷竊,雖然恐慌,膽子卻大了起來,當另尋人家,再次下手……至多次偷盜后,里中百姓皆有所防備,無從下手時,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當為第一次得手之地。」
「當然,有些狡猾的匪徒,通常在居住之里附近的里偷竊,以混淆視聽,但是無妨……」
「平城縣位於大漢北疆,常年遭受匈奴擄掠,鄉里之間富裕者甚少,有錢打井的人家更是屈指可數。賊寇若想飲用,應去河邊取水,爾等可趁天明,詢問河邊洗衣老嫗,或許會有所收穫。」
江顧取出竹簡,邊學邊記,期間一度以為,自己進了某家捕盜培訓班。
整整一個晚上。
叔車從賊寇的犯罪心理,一直講到惡徒的犯罪行為;從代國的樑上盜賊,一直講到淮南國的殺人山匪。
每當講到關鍵之處,這位六旬老者還會破口大罵,恨不得屠盡這群惡棍,其低沉憤怒地咆哮把進入熟睡中的伯恢嚇醒好幾次,讓後者一度以為匈奴人打過來了,欲拔劍殊死一戰。
叔車所說的眾多案件中,令江顧印象最深的一件莫過於一位父親為了尋覓被拐女兒,從魯地出發,一路乞討,耗時十三年,歷經六國二十一郡,行八千餘里,卻在蜀地與夜郎國交界處得到女兒早在七年前不堪受辱,投井自盡的消息。
據叔車說,這正是他憤恨人販的緣故,偷盜不過令人損失錢財,拐賣卻令骨肉分離,甚至天人永別。在他看來,應該恢復碟刑,讓販賣人口者輪流嘗試,直至世間再無拐人者。
江顧默然,認為應當如此。
被拐之後,想要尋親真的太難了。
別的不說,當朝竇太后的親弟弟,章武侯竇廣國,都是在竇漪房成為皇后才找到,若是普通人尋親,還不得找到天荒地老?
雖自己人微言輕,但此番行動,不說震懾大漢拐賣惡徒,起碼要讓雁門、代郡兩地人販聞風喪膽。
江顧在老者情緒的渲染下,當即決定,此行一定要抓活的,最好借其逼問出平城-雁門之間的拐賣利益鏈條,然後將之一鍋端。
不過,僅憑兩個人,想打掉一整個組織,實屬有些痴人說夢,必須要藉助外力,令江顧擔心的是利益鏈條的某個環節,存在類似於部亥的貪吏。
萬一求助之後,無人支援,豈不是要被圍毆致死?
江顧將心中所想以及擔憂如實轉告叔車,這位白髮老者笑呵呵的,提出一個非常不太靠譜的建議:調查清楚,可去附近酒肆,找遊俠幫忙。
雖然司馬遷在《史記》中誇讚遊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戹è困」,但究竟是否真的如此,誰也說不準,畢竟韓非子還說過「俠以武犯禁」。
江顧實在搞不懂,叔車為何如此推崇遊俠?
但事到如今,確實沒有其他的好辦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事實上,江顧不知道的是,在接下來幾日,他和伯恢趕路前往平城縣的時候,有一股助力,
先一步提前到達,並且在零下十五度的氣溫中,趁著夜色,登上了馬鋪山。
馬鋪山,位於平城縣東北。
當然,這是它以後的名字,在西漢時,它叫做白登山。
山上,皓月當空,雲霧繚繞,積雪遍地。
劉徹今夜裹著一身羊皮衣,還往靴子里塞了許多干羊毛,在韓嫣的陪伴下,率領一支護衛隊,在茂密叢林中剷出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羊腸小路,徑直駐紮進山腰間一座廢棄的營壘。
火把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遠處斷裂的木質壘壁,一根根粗綠的藤蔓向下延伸,纏繞住不知被何人丟棄的破釜,廢帳角落裡堆滿了生滿綠色銅銹的長戈,一面被蟲子幾乎啃食殆盡的漢旗,靜靜地躺在陰影里的苔蘚下,旁邊還有幾具白骨……
一切彷彿都在默默訴說,一個甲子前,大漢皇帝被蠻夷鐵騎包圍,險些喪命的那段屈辱往事。
「此地,便是太祖皇帝被匈奴單于圍困之處嗎?」
劉徹目光平靜,藏在袖口中的雙手卻已握成了拳,瞳孔周圍稠密的血絲,連接了兩側太陽穴的凸起血管。
一襲白衣的韓嫣只是點點頭,沒敢應聲。
白登之圍是劉邦消滅他的曾祖父韓王信后,輕師冒進的結果。
雖然韓王信一家在韓頹當的帶領下,重歸大漢,但韓嫣心中依舊對曾祖背叛炎黃一族感到愧疚。
「韓嫣,汝不必自責。」
劉徹彷彿察覺到了眼前這位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夥伴的想法,左手拿著火把,走上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笑著安慰道:
「當年,天下歷經周末亂世,又逢秦末亂世,百姓疲憊,戰馬不足,兵戈斷裂,在此之際,冒頓單于舉匈奴之力頻繁邊境,韓王信背叛大漢情有可原,況爾韓氏一族在數十年後迷途知返,請罪長安,孤以為,爾等無罪!」
「殿下…我……」
劉徹揮揮手,打斷手足無措,又面帶感激之色的韓嫣,一字一頓,嚴肅說道:
「如今,我大漢已經休養生息幾十年,匈奴也騷擾了幾十年。期間,有六位女子,為了大漢和親匈奴,有數萬將士,戰死於邊境,更有數十萬百姓,被匈奴人擄走……孤以為,此時再背叛大漢,就應當不死不休了。」
作為一個想要和匈奴人決一死戰的太子,他斷然無法容忍,有人在他執政的時候背叛大漢。
韓嫣當即掠開衣擺,單膝跪地,拱手表態:「若再有人背叛大漢,臣願率輕騎千人,進入匈奴,取其首級。」
「好!不過,孤不希望出現這麼一天!」
劉徹笑著拍手喝彩,轉身,目光又放在了遠處山下,一座座隱於黑暗的村莊聚落,放聲高喝:
「兒郎們!請再忍些時日!」
「孤在此立誓!」
「有生之年,定要扭轉大漢被動挨打的局面!」
「屆時!二三子不必再擔心匈奴劫掠,皆可自由在草原之地馳騁!」
「屆時!匈奴之人,見我大漢之民,皆殺羊宰牛,以禮相待!」
「屆時!匈奴之兵,見我大漢之軍,皆聞風喪膽,遠遁西域!」
在韓嫣帶領下,護衛齊刷刷按刀而拜,望著劉徹稚嫩的身影,高呼:
「大漢萬年!」
「陛下萬年!」
「殿下萬年!」
「諸君起來吧!」劉徹轉過身,揮揮手打斷,負手正色道:「為了這麼一天,孤需先尋一人,得其相助。」
韓嫣自然知道說的是誰,忙道:「殿下,武州塞都尉稱,幾天前,江顧與一名叫伯恢的士卒,接取了一個捉拿罪犯的任務,如今已在前往平城縣的路上。」
「他們一路步行,算算時間,差不多應該到了,把人都派出去,打探二人的消息!」
「唯!」韓嫣立刻對幾名護衛揮揮手,示意去通知,待人離開后,又問道:「殿下打算如何與之相見?」
劉徹知道其中的意思。
如果自己能正常繼位,江顧又得到了自己的賞識,-那麼,此行可能會被記錄成「故事」,即典故,先例,就像是百年前蕭何月下追韓信、留侯橋上得授兵法那樣,流傳後世。
他作為一個想要功過五帝,比肩三皇的人,也想留下一番美談,即便不是黃金台,最起碼也要和五羖大夫那般。
劉徹沉吟片刻,主動問道:「汝認為孤應怎麼做?」
韓嫣一愣,低頭,開始思考。
忽然,他的腦海中劃過一道思維的閃電,猛地抬起頭,滿懷激動的提議道:
「白登山乃漢家恥辱開端……臣以為,不妨尋覓匠人,從山腳開闢一條小路,直至此地,再於營壘旁建一草廬。」
「在此招賢納士,不僅可以昭殿下一雪前恥之心,亦可以觀察江顧心性。」
「若其因此地破敗而心懷不滿,可看出其喜慕名利,不過是攀附權勢,徒有虛表之輩;若其看到破敗之景而感慨傷懷,對匈奴產生痛恨之心,殿下可放心託付大事。」
劉徹眼前一亮,環顧四周的斷壁殘垣,竟越看越滿意,忍不住拍手誇讚。
「此法甚好!」
「孤知己者,韓王孫也!」
「就依汝所說,進行安排吧。」
「唯。」韓嫣鬆了口氣,抬頭看了眼月色,估摸時間,又道,「殿下,今夜天色已晚,是否返回驛站暫且歇息?」
「不必!當年,我漢家數萬士卒在此受到屈辱,孤豈能為了一時安逸,一走了之?況且,孤之管仲還沒來。」劉徹笑著就地而坐,閉目養神,義正辭嚴道:「傳孤命令,見到江顧之前,絕不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