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長得差不多
「燧長,吾與百餘年前的蘇代相比,孰美甚?」幾天後,洛陽東郊通往洛陽牛馬市(場)的路上,一襲灰衣的伯恢將一把長劍抱在懷中,歪著嘴,像是一個高冷的俠客,臉上肌肉卻時而抽搐,似乎快要綳不住,高興地笑出聲來。
當然,他笑倒不是因為得了一把長劍,此劍是正大光明贏來的。
原來,劉徹在江顧的啟發之下,動了培育遊俠的心思,想培育出一個名滿天下的遊俠,再借其充足威望,順水推舟把人招募到朝廷中擔任重要職位,以圖充實新帝勢力。
現如今遊俠出身,卻官至兩千石的人不在少數,例如魯國中尉卿鄭當時,如果能把培育的遊俠提升到兩千石之位,在主張出擊匈奴的時候,就有人替自己與主和派爭論了。
提到與主和派爭論,說實在的,劉徹並不看好表叔竇嬰以及舅舅田蚡。新帝繼位后,這兩個派別不同的外戚集團相互攻伐都來不及,哪有心思支持打匈奴?考慮到這點,他決定親自培育並扶持主戰派。
雖說該想法最初是由伯恢身手不錯引發出來,但劉徹為了選擇能力更高的人,並沒有直接指定某個人,而是讓韓嫣組織護衛們進行了一場比斗,彩頭是一把考工室出品價值三千錢的寶劍。
俗話說得好,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當時是,所有的護衛都報了名,一窮二白的伯恢也不例外。不說別的,單那把劍的價值,頂的上耕耘百畝之田的五口之家,三個豐收年所積攢的財富。
起初,護衛們都沒把剛加入護衛隊且沒有戰場廝殺經歷的伯恢當回事,尤其後者還是帶傷參加。
但當伯恢連續擊敗十多個人,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原先的不屑蕩然無存,有驚愕,有恐慌……都害怕在下一場遇到。
他們從未見過打架打到傷口開裂,還不斷揮拳的狠人,更沒見過渾身浴血越打越興奮,甚至還哈哈大笑的暴力男子,不少人鼻青臉腫下場后在心中暗罵:「這是哪來的瘋狗。」
當然,令所有人折服在戍邊考核甲等威名的應屬比試的最後一場。
籍籍無名的伯恢在恢復氣力之後,竟然與細柳營屯長出身的仲赤,打了一個不分伯仲,隱隱約約,好像還有略勝一籌的態勢。
此戰過後,細柳營出身的護衛只覺得天好像塌了。七國之戰後,他們在長安天天管飽,月月有肉,身體素質愈加強盛,然而如今十幾個人加起來,竟然比不過在邊境風吹日晒的燧手。
真是丟臉丟大發了。
此戰,劉徹對伯恢算是有了一個明確的認知,敢戰、敢拼、有一股狠勁兒,正是適合擔任主戰派的人才。
於是劉徹不僅親自上場頒發寶劍,甚至還將後者破格提拔為護衛隊的什長,使其從一名沒有任何工資的燧手,一躍成為領導九個人的『大組長』。
這也是伯恢為何一直竊竊偷笑的緣故。簡簡單單打一架,不僅拿到了彩頭,還提升了待遇,又得到會被重點培養的暗示,這擱誰身上不高興?
甚至,伯恢這幾天興奮到抱劍入睡,還經常把家鄉話「我與蘇代,孰美甚」掛在嘴邊,大有自己光宗耀祖了的意思。
而江顧在絞盡腦汁后,終於想起這句話中蘇代的身份:蘇秦的族兄,縱橫家人物,遊歷各國后被燕昭王召至上卿,不禁疑惑問道:「蘇氏兄弟中,蘇秦最優,汝為何不與蘇秦比美?」
「吾是燕人,肯定要與蘇代比。」伯恢認認真真地解釋,
「這就像是齊地之人習慣與徐公相比,洛陽人士習慣與蘇秦相比,比美時要有原則,不能選擇其他地區公認的名士,否則會得罪其他地域的人士。就譬如,齊人自以為不如徐公美,燕人自以為不如蘇代美,君為燕人,吾誇讚君美於徐公,這言外之意豈不是徐公比蘇代丑?」
據其所言,比的不恰當很容易產生地域糾紛,容易被信義之士不齒。
「你等一下…」江顧開始覺得很有道理,不過思考一陣后,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臉上一副我差點被你忽悠了的表情,「蘇代不是洛陽人嗎?剛才的例子,秦、齊,都是與本地人相比,為何燕人與別國的人相比?」
「呃……」這句話戳到了痛處,伯恢老臉一紅,尷尬地吹著口哨,拚命找理由解釋,「吾燕地貧寒,幾乎無有名人士,即便有名聲浩大者,因死法過於凄慘…就…所以先輩們就選了一個還算有名,且結局較好的燕國上卿。」
「為何不選樂毅?」
「一來,他是中山人。」伯恢信誓旦旦地說道,「二來,其雖然是在燕王的壓迫下叛逃他國,但畢竟是叛逃,百姓哪敢相比?
「荊軻死得慘,但是悲壯,為何不選?」
「荊軻?那個去刺殺嬴政,還失敗了的衛國人?」伯恢咂嘴,眼中閃過一絲理所當然的鄙夷,「說實話,吾很佩服他的勇氣,但其失敗致燕血流成河,國破家亡,燕人別說與之比美,不罵就不錯了。」
江顧默然點頭,對這個態度表示理解。
荊軻畢竟是四大刺客中唯一一個失敗的人,也是唯一一個連累了無辜百姓的人,若是沒有司馬遷著書立說,恐怕會隨燕人的痛恨,一起湮滅在歷史長河中,鮮為人知。
「那秦開呢?其在東胡做人質積極搜尋情報,後來逃歸燕國,不僅率軍迫使東胡後退千里,還攻入箕子朝鮮,取地兩千餘里。」
「他出身魯國秦氏。」伯恢額頭冒了一層虛汗,「若非其孫子秦舞陽跟隨荊軻入秦招來災難,燕人定然會爭相與之比美了。」
江顧頓了頓,提起一個人,「我記得燕昭王時期,燕國有一個賢人名叫郭隗,為王講述千里買馬骨,最終促成燕建黃金台,招攬天下賢士。」
「燧長都說他是賢人了,這誰比得過?」伯恢無奈地攤手,嘆了口氣,「這就像儒者不敢跟孔丘比,黃老之徒不敢與老聃比,這位可是我燕地僅存的賢人了,焉能冒犯?還是從外地選一個比較穩妥。」
江顧:「……」
列了這麼一大圈,沒想到除了最後一個,其他的都非燕地本土人士,難怪燕作為老牌諸侯國,春秋五霸中沒有它的身影,哪怕是戰國七雄,也是到了後期才堪堪邁入。
沒有人才果真是硬傷。
當然,有人才把握不住,也是硬傷,就比如說衛國,魏國,春秋戰國兩大人才輸送基地。
此事倒也提了個醒,想要讓大漢快速強盛,必須抓緊時間搜羅人才,趕在劉徹繼位掌握實權之際,猛拼一把,不說武將,最起碼也要把商業、農業的底子湊出來,為衛青出兵積攢資源。
江顧想到這,右手成掌放在額前,眺望途道盡頭,散落在地平線附近的牛馬成群之象映入眼眸,淡淡說道:「你曾說大漢可以將匈奴人引到馬邑進行合圍,可知這個念頭和家上想法不謀而合?」
「家上跟我提起過。」伯恢坦然道:「燧長為何突然說這件事,你不是說要從長計議嗎?」
「咱們二人今日出來,從某個方面來說,就是從長計議中的一環。」江顧咳嗽一聲,警惕看了眼四周,壓低聲音道:「大軍欲出征,必須保證糧草充足,待會見到的人可以保證馬邑三十萬大軍半年吃喝,亦能及時調度天下郡國民夫、武器供應前線。」
「我大漢還有這樣的人才?」伯恢瞪大眼睛,越聽越玄乎,「燧長,這樣的人才,不應該讓家主來招攬嗎?為何出發的時候,你拚命阻攔,不讓家上跟著?」
「我擔心家上一時間接受不了此人的樣貌。」江顧一本正經地回答。
「這就是多餘的擔心了。」伯恢一臉看白痴的模樣,「家上為招攬燧長,不遠千里從長安到平城,如此愛才之心,豈能因為外貌而改變?」
伯恢見江顧一直沉默,愣了一下,追問道:「莫非難看到極點?不會長得跟晏嬰一般吧?」
江顧回憶著史書中對晏嬰的記載,鄭重點頭:「差不多。」
……
「燧長…」
「你口中的差不多…」
「指的是…身高差不多?!」
洛陽牛馬市老槐樹下,伯恢像見了鬼似的,眼皮上翻,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說話磕磕絆絆的,先前對劉徹識才的自信蕩然全無。
此刻,他正指著遠處商隊里的一個人,準確地來說,是一個身高一米五,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孩,顫顫巍巍地跟江顧對話:「吾終於知道你為何不讓家上跟來了,我要是家上,來了之後看到所謂人才是這麼個小屁孩,絕對讓咱倆跑著,不,跳著回長安!」
「稍安毋躁。」江顧抬手暫且打斷,「此人年齡雖小,但卻早已因心算名滿洛陽,再加上自幼就被傳授商業之道,只要稍加培養,絕對可以成為攪動大漢經濟的關鍵人物。」
「就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伯恢一臉不信,「他能調動三十萬人半年用度的輜重,我就能滿足一百萬人的用度!」
「看樣子你頗為不服啊。」江顧嘴角上揚勾起一抹微笑,「要不要打個賭?」
「怎麼賭?」伯恢一臉警惕。
「你身上還有多少錢?」江顧笑眯眯地搓搓手,從上往下打量伯恢一圈道。
「兩百多吧。」
江顧估摸了一下,雖然不多,但在長安撐一個月應該不是問題,於是提議道:「我在這裡看著,你過去和他比試一番。無論是心算還是經商之策,只要能贏他,我未來一年的俸祿,全部歸你,反之,你身上的四銖錢都歸我了。」
「這不合適吧。」伯恢聽到這個明顯「佔便宜」的賭約,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扭捏說道:「燧長,你想給我送錢,也不用找這麼一個不靠譜的理由吧?」
「少廢話,同意的話就趕緊過去和他比試。」江顧饒有興緻地指著遠處正在清點商隊物資的桑弘羊。
伯恢也眺望桑弘羊一眼,又猶豫道:「他萬一不願意跟我比……」
「你用劍當彩頭!那把劍乃考工室製作,一般人買不到,更別說他是商賈之子了,看到絕對動心。他甚至還會主動加籌碼跟你賭。」
江顧深知,洛陽人文薈萃,蘇秦刺股,配六國相印的事迹潛移默化影響這裡人的思想,此地人都有出相入將、封土拜爵的憧憬。如果弄到考工室製作的劍,最起碼能在洛陽商賈圈吹噓半年,有出仕之心的桑弘羊,沒有理由拒絕。
「此劍受賜不足半月,我豈能拿去作為賭注?」伯恢猛地搖搖頭,堅定地說道:「寧可不賺錢,也不能做如此不齒的事情。」
「是我考慮不周了。」江顧自我檢討,又重新建議,「這樣,你告訴桑弘羊,他如果贏了,我願問家上討要一把類似的劍相贈。」
「這倒可以。」伯恢撇撇嘴,「不過,燧長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別待會反悔。」
「你去就是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伯恢不再猶豫,邁著大步,氣勢洶洶地朝桑弘羊走去,誓要把錢賺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