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救或不救
瞎子追尋光明。
聾子追求聲音。
一切的困在籠子里的人追求自由。
可一旦你恢復了光明,恢復了聽力和自由,你又做什麼?
無欲無求?
老人立在原地,一時間不知做什麼好。
他的右眼已在流血,剩下一片黑蒙蒙。
單用左眼去看,是看不準的。但他至少能看清楚,阿慶的人橫躺在車裡,已經動彈不得,而華玉青則輕輕坐在座上。
華玉青笑道:「清楚了,就走吧,你一定不想讓剛到手的零花錢,就這樣跑掉。」
老人道:「我不走。」
華玉青道:「為什麼不走?」
老人痛苦地道:「因為我已經瞎了一隻眼睛!」
華玉青笑道:「那麼,你看到是誰出的手嗎?」
老人道:「是你!」
華玉青搖頭:「不是我,我中了八步毒,怎麼可能輕易出手?」
老人道:「除了你,誰又有你這樣的本事?」
華玉青笑道:「有的人很多,那是因為你太弱。」
老人冷冷道:「你把阿慶點住了?」
華玉青道:「哦——你終於想起來,還有阿慶了?」
老人道:「這是我的徒弟,你少管閑事。」
華玉青嘆道:「可我提醒你,我是在你瞎了之後,才點住他的。」
老人一怔:「你說什麼?」
華玉青道:「我不想說假話,因為無論剛才還是現在,你都佔盡上風。」
老人道:「你說的是真的?」
華玉青笑道:「你該不會,沒有看到那一下?」
老人突然急眼,問道:「阿慶,你應該都看到了!」
阿慶苦澀道:「看到了。」
老人問道:「誰出的手?」
阿慶緩緩張口:「我。」
老人道:「你?」
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一個徒弟,跟著自己少說十幾年的時間,除了聽話就是聽話。
他不可能偏偏在這個時候,說出什麼「弟子不必不如師」或者「想餓死師傅」的話來。
而老人忘了一點。
華玉青,他能帶來任何的可能。
華玉青順手解開阿慶的穴道,微笑看向包子鋪。
令狐輕果然也笑了笑,只不過躺在地板上,沒人看得到。
有人笑不出來。
阿慶道:「師父,我知道你為我好。」
老人冷笑道:「什麼?」
阿慶道:「師父,您聽不見嗎?」
老人怒道:「我聽得見!」
阿慶苦笑道:「師父,您帶著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我的確不該做這種事來的。」
老人道:「那你還做?」
阿慶道:「可我已經...」
老人道:「那你就說出個原因來!然後我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動起手來,不再師徒!」
阿慶不說話了。
老人更要發怒,卻聽華玉青開口。
華玉青道:「老先生,您先不要生氣。」
老人沉下臉道:「和你有什麼關係?」
華玉青笑道:「既然不是師徒,又怎麼不能和我有關係?」
老人道:「那你說。」
華玉青道:「難道你沒有發現,有一點很奇怪嗎?」
老人問道:「哪一點?」
華玉青道:「阿慶是沒有胳膊的!」
老人道:「這一點不奇怪,當初我收留了他,
就是因為這雙斷臂。」
華玉青嘆道:「我知道。」
老人不解,嘆道:「你不知道。」
華玉青搖搖頭:「我知道。」
老人道:「你不知道!」
華玉青甚至開始點頭:「我知道。」
老人問道:「你知道什麼?」
華玉青笑道:「你想知道一下?」
老人道:「想。」
華玉青悠悠地望向天空:「你聽沒聽說過,笑林廣記?」
老人一愣:「笑林廣記是什麼?」
華玉青道:「你不知道就對了,我猜,以後的人會寫出一本來的。」
老人問道:「你怎麼知道?」
華玉青道:「因為,我敢肯定,我的笑話也會被收進去!」
老人冷冷道:「你的笑話,確實很有用。」
華玉青問道:「什麼叫個有用?」
老人冷笑:「能讓死了的人,聽完都恨不得找個縫把頭埋進去。」
華玉青笑問:「你就說,能不能救人?」
老人不答。
華玉青道:「我的笑話裡面,有一個和你很像的人。」
阿慶突然正色道:「你說下去。」
老人已然跳起來,掄起拳頭,不料瞎了一隻眼,準頭差了太多,竟直直砸在車上,疼得要死。
華玉青笑道:「老師父,你先緩一緩。」
老人罵道:「少來,接著說!」
華玉青道:「你要是不疼了,我才接著說。」
老人道:「我已經不疼了。」
華玉青笑道:「那我說了?」
老人道:「你說。」
華玉青問道:「你聽沒聽說過,我們明朝有一個人,姓古名飛卿?」
老人道:「這是誰都知道的。」
華玉青道:「他是三百年間最恐怖的劍客,可唯獨有一次,也就只有那一次!他輸給了一個沒有他恐怖,沒有他強的劍客。」
老人緩緩道:「那人是不是姓沈?」
華玉青點頭:「不錯,沈竹侯沈前輩。」
老人道:「可他沒有贏!」
華玉青道:「不錯,他們兩個誰都算不上贏,但不贏也不見得不輸。」
華玉青接著道:「我說的那個很像你的人,你猜一猜是誰?」
阿慶搶道:「沈竹侯的兒子。」
華玉青搖頭:「不對,沈長陵才不像。」
阿慶道:「那就是...」
老人突然道:「你他媽猜什麼猜?」
阿慶苦笑:「我這也是猜得准。」
老人道:「你猜中了么?」
阿慶不答。
老人問道:「是不是一個用劍的高手?」
華玉青點頭:「不錯。」
老人道:「那——是不是也是一個老人?」
華玉青笑道:「現在來看,肯定是的。不過——當年沈竹侯和古飛卿比劍之時,也並不是很年輕。」
老人沉下臉:「你說的,是不是就是古飛卿本人?」
華玉青道:「不對。」
老人道:「那是什麼人?」
華玉青笑道:「是沈竹侯的師父!」
老人卻道:「可你知道的,那樣的天才,根本用不著師父。」
三十年前,一個束縛在囚籠里的劍客。
的確,沒人知道他的師父是誰,但所有人都清楚,他的師父是遠不及他的。
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華玉青道:「可是,像阿慶這樣的人,也一定需要一個所謂的師父嗎?」
老人問道:「難道不需要?」
華玉青指著自己的鼻子:「難道我也有師父?」
老人問道:「難道你沒有?」
華玉青笑道:「我真的沒有!」
老人冷笑道:「你沒有,說明你的確可以;但阿慶沒有,或許已經死了。」
華玉青道:「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憑什麼收他為徒?」
老人笑道:「因為他那個時候,太可憐。」
華玉青長長「哦」了一聲,道:「我的意思是,你配嗎?」
老人道:「我不配嗎?」
華玉青笑道:「一個專門賣孩子的人,有什麼資格嗎?」
話音未落,花已落。
小落花手!
令狐輕躺在遠處包子鋪的地板上,靜靜聽著。
他能聽到花瓣碎裂的聲音,還有如同小船飄蕩的聲音。
可是他唯獨聽不見老人的聲音。
華玉青收手,已又走了一步。
四個一動不動的人。
四尊石像,佇立原地。
空氣凝結在花香里,最終散開。
華玉青緩緩揚起嘴角,微笑道:「阿慶,你是不是還沒有看懂?」
阿慶點頭:「沒有。」
華玉青道:「你是說沒有看懂,還是說——我說的不對?」
阿慶道:「沒有看懂。」
華玉青悠悠地道:「剛才的笑話本身就不好笑,對不對?」
阿慶點頭。
華玉青道:「無論是沈竹侯,還是古飛卿,都已經離去了。但唯獨還有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
華玉青終於還是想起來,以前聽老人們說的故事。
黎明還是傍晚?
黎明。
穿著黎明般黯淡的大衣的男人,走在瘦削的小路上。
他曾經是江湖名醫荊不救,專用一雙妙手救人。
可畢竟,天下有治不好的病,這種病偏偏有一種偏方,偏偏還不被荊不救所知,正是孩子的心肝。
於是,就有人在山間閒遊,四處收養小孩子,來作藥引。
荊不救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瘋狂的一個。
阿慶問道:「那——師父就是荊不救?」
華玉青笑道:「我不知道,他對所有孩子都不好,可偏偏對你很好。」
阿慶搖頭道:「可他對我不好。」
華玉青笑著問道:「他為什麼要對你好呢?」
阿慶沉默。
華玉青道:「他不取你的心肝,是不是已經很好了?」
阿慶只能點頭,因為這樣來看,真的很好。
華玉青欣然道:「我不清楚他到底是為什麼這樣,可我至少還明白一件事——所有人都能想著去殺他,但只有你,只有你是最沒資格的。」
阿慶道:「我知道了。」
華玉青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謝謝他。」
於是阿慶相信,於是他走上去,但也只嘆了口氣。
對於一個人心中的道,走或停,與其他人無關。
阿慶的道就是自由和正義,哪怕荊不救真的沒有傷害他。
可是——
華玉青是不是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