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母親和她的房子
婚後第三年,馮曦和黎晨出資,終於在黎家鎮為黎晨的母親蓋了一棟二層的小樓,面積並不是特別大,但用材質量講究,完全按照老人的意願設計。黎晨的母親搬進新居的時候,喜極而泣。這是老人的一個心愿,也是黎晨的一個心愿。
黎晨的一篇舊日記里記錄著母親和她的房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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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五歲前的事情,我記得不多,甚至連一張我五歲前的照片都沒有。但是我們一家四口當時住的那間門朝西夏天日晒嚴重的廈子,那是我兒時記憶中的主要背景物。
廈子有個朝南的窗戶,是對著黎家鎮的街道的。扒著窗子,我和弟弟能看到窗外的風景,看到街道上來往的行人。兒時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扒著窗子,期盼爸爸媽媽回家。
那時候,生產隊里實行工分制,集體勞動,一年下來按工分總額分糧分錢,那是全家的口糧和生活保障啊,雖然常常食不果腹。
爺爺和我們無緣相見,在我們出生前就歸天了,奶奶給伯父家看孩子。外婆有自己的孫子要照看。我和弟弟年幼,沒人照看。可年輕的父母又怎能不出工呢。父親在農場做工,一個人的工分根本不夠養活一家四口。母親沒法子,只有狠心鎖了家門,去參加生產隊勞動,為了多掙幾個工分。
弟弟黎剛那時才一歲多,好動不懂事亂爬,容易摔到磕到,母親就把他用布袋子拴在窗框上。據說我比較老實,總是很小心不讓自己摔著,所以倖免不用被綁著。每次母親鎖門的聲音起,弟弟便嚎啕著用小手把糊窗戶的紙抓個稀巴爛,希望母親不要走。不知道母親那時的心情是怎樣的矛盾。弟弟經常嚎半天直到嗓子啞了人也累了才罷休。母親後來說有時她放工回來,弟弟是被綁著睡著的。
後來我們稍微大一點,弟弟不用被綁了,我們可以做一點遊戲。我這個大他一歲多的姐姐帶著他在不到十來平米的廈子里玩。有次,灶膛里幾根木柴還沒完全熄滅,不知道我怎麼想的,拿出一根來,也許是想著取暖,結果把被子燒穿一個洞,好在沒發生火災。那時什麼都缺,任何的家什都非常珍貴。生活壓力大,母親脾氣不好,被子被燒穿,我被狠狠揍了一頓,誰讓我是長女而且是燒壞被子的罪魁禍首呢。
還有一次,弟弟拉巴巴弄到褥子上,我好心地找東西來擦,顯然水平太差,結果弄得到處都是。母親回來已經很勞累了,看到這情景,還得收拾,不由火起。
那時候,父親在農場不是總能回家來,母親家裡、田裡做了太多的活。能想象嗎?做飯燒的柴有時都成問題,母親去撈地里澆水時浮起來的麥茬,晒乾了當柴燒。
母親猶記得有次她到姑姑家走親戚,沒錢買禮品,就傍黑從別人家院子里伸出院外的枝頭上摘了幾粒沒熟透的柿子。到姑姑家,母親怕被人看見笑話,悄悄把送禮的竹籠子放到所有送禮的籠子堆里。
記憶中我和弟弟特別盼望外婆來看我們。據說當年舅舅不同意父母的婚事,一是父親家那時太窮,二是舅舅不喜歡我父親。父親那邊當時卻是全家人竭力撮合。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反正自從我母親進了這邊門,十多年一直沒去過舅舅家,直到我初中畢業那年,成績好,有點小名氣,舅舅很高興,從此態度緩和了,兩邊才開始走動。
外婆來看我們的時候總是會從她穿的老式的大襟衣服口袋裡摸出好吃的來,幾塊餅乾,幾塊糖,或者一把花生,幾粒核桃什麼。怎麼那時候的東西都特別好吃呢。我和弟弟總是圍著外婆,歡呼著接過來。每次我都捨不得吃,一點一點,慢慢地品。而弟弟總是饞得大口大口吃完,然後想要我再分給他一點。我自然捨不得,不過,架不住母親發話,只好小心翼翼地分一點給他。母親總笑著說我是老鼠給貓贊著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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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間夏天如蒸籠、冬天漏風的廈子里,一住就是五年。某個冬日,天上飄著飄花,父母用一輛架子車拉著我們所有的家當,帶著我和弟弟,離開了那個有太多心酸記憶的院子,奔向新的生活。
奶奶離世前,放心不下她的小兒子-我的父親,看他生活困頓,用自己的私房錢,在鎮東頭蓋了兩間土坯房給父親。
雖然我沒有和奶奶在一起生活過,但是印象里奶奶是個非常和善的人,據說奶奶當年用自己的勤儉和智慧支撐整個家,養大八個孩子。幾位姑姑當然沒有書讀,稍大些就做家務,幫忙家裡。家裡的男孩子們都上了學,他們繼承了爺爺的基因,讀書成績非常優秀,有位伯父後來是大學的教授兼博導。然而,我們家族這邊親情比較淡漠,這麼些年,幾位伯父間幾乎不走動,不知道當年一大家子有什麼故事。
我也非常感激奶奶,她給我們蓋起的這兩間房子讓我們有了自己的新家,新的希望。母親終於有了自己單獨的院子,不用再看大伯母的臉色。大伯一家分得了老房,原來我們住了五年的廈子和大伯家在一個院子里。據說大伯母是不是欺負母親,恨不得我們早點離開。有次太過份,父親還揍了大伯母一頓。這是長輩間的事情,我那時小,並不清楚。
後來,我上了小學、初中。我上初中的幾年,父母跟其他人一起跑運輸,非常辛苦,但是家裡經濟條件好轉了,攢了一點錢。
記得那時冬天,好冷的天氣,母親要很早起來燒水做飯。燒水還要給車用,要發動卡車。父親發動車時,使勁地轉那個發動拐,聽到轟轟轟車發動起來了,連我和弟弟也跟著好高興。
母親說城牆上的那種大號的磚,其中就有他們的汗水。想著母親當年坐在裝得滿車的磚塊上,迎著風的樣子,她那被風張起的頭巾的一角,在訴說著生活的不容易。母親是瘦小的,卻和壯漢們一起搬磚,就是為了多賺幾個錢。她用瘦弱的身軀,背起了整個家。
在奶奶給我們蓋的兩間土坯房住了八年,已經滿壁煙灰。拆了土房,在原來的地基上,母親終於蓋起了兩層的磚房小樓。這座房子,跟如今村裡人們蓋的房子比,無論從設計造型、從設施布局等方面,都是相當簡陋落後的,但在當時,也是鎮里少有的。母親靠自己的雙手蓋起了自己的房子。這是她覺得揚眉吐氣的一件事情!
記得我上中學那會兒母親還年輕,扎著兩根辮子,走路做事都風風火火。
再後來,是生活的波波折折,坎坎坷坷,很多很多的故事。
而今,住了將近三十年的那間小樓,已經破舊,母親也已經年邁。母親挺羨慕周圍人家現代式的樓房。這是她老年的願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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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