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雪海觀霞
等等,先別急。
是我,楊御成。
不是不具名者的內心獨白,更不是那本該負責闡述線性劇情,卻在無意間摻雜了太多個人情感以至於將故事講得亂七八糟的畫外音…姑且就先稱其為畫外音吧。
我是怎麼把伊扎塔特拖過來的?赤目上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所謂的偏轉世界倒置世界還有「那邊」的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懶得回答,你自己去想吧。
這故事到底想講什麼?
好問題,你自己去琢磨吧。
我不是前來替誰解惑的,更不是負責修補混亂敘事,規劃明確條理的改稿人。
於我來說,這故事,這世界,這幫人…種種意志與理念會走到怎樣的結局都無關緊要。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爭取一個機會。
一個向你提問的機會。
沒錯,就是你,在我面前的你。
你看不見我嗎?可能吧,對你來說我可能只是幾行不俱人像的乾癟文字。一團由二進位代碼構成的簡單數據,一個討喜或惹人厭惡的劇中角色…管他呢。
我不關心你是怎麼想的。
我不在乎你是「作者」還是「讀者」。
你是「外面」的東西,這就足夠了。
我要問的問題不多,並且我也知道你可能沒辦法非常明確地發出回應。
我們之間隔著一面不可逾越的高牆,這就是境界差距的悲哀。你「現在」看到的這段話,可能已經是我的「過去」了。
不,它必然已是我的過去。
看到現在,你應該已經明白了,這是一本由多人共同敘述的混亂回憶錄。一切大小因果早已註定,一切反抗與突破也只是在沿著一條早已制定好的單向路線按時觸發。
所以,它無論如何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也不是在追求意義,我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在此刻與你會面,並提出問題。
你不得不答,因為…
這就是你的宿命。
第一個問題,你是全知全能的嗎?
……
…我明白了。
你不是,你只是個同樣卑微渺小的螻蟻,終日惶惶苟且偷生,眼中僅能看到前方三尺薄利,胸中鋪滿霉爛塵埃的垃圾。
為什麼我會知道,為何我能斷言?為什麼渺小扁平的我敢對偉大的你如此不敬?
呵…因為你但凡有點本事,這個瞬間的我早就被碾得連渣都不剩了,又何談之後會繼續延伸下去的漫長故事呢?
這面牆對你同樣有用,我們只是被隔絕在不同天地中的異位個體。
我至關重要,而你無足輕重。如果你與我站在了同樣的位置,那就不該是我來找你,而是你來找我了…我明白了。
我找錯人了,對嗎?
你不是你們那邊的「天道化身」,甚至不是立在天下巔峰的偉人,不是一國之主,不是能輕易決定他人命運的掌權者。
你…哈,我明白了。
你在外面,你在上面,你在遠處,高處…但這對你本身來說卻是毫無意義的。你什麼都改變不了,什麼都創造不了。
你只是個「普通」的個體,對吧?
無所謂,也不算找錯了人,你的無能與無知還是讓我獲益良多的。
謝謝你,蟲子。
等等…你說你不是蟲子?那你是什麼?所謂的高維生物不都是那種奇形怪狀的,不可名狀的節肢妖怪么?
無所謂了,我不關心你的長相。
第二個問題,你的世界完美嗎?
不,不用回答了,我都多餘發問。會衍生出你這種凡俗之物的世界當然是殘破不堪,千瘡百孔又醜陋畸形的原始社會了。
你給不了我參考,我不怪你。
你的世界同樣充滿艱難與困苦,對吧?如此看來咱們其實還是挺相似的。
嗯,我能給你的建議是…儘管前路充滿挑戰,但你一定不能忘記希望與勇氣,挺起胸膛咬緊牙關努力走下去啊!
嗯哼,這話確實不是發自內心的,畢竟我根本就不在意你的悲歡死活。
所以,樣本零號…第三個問題。
你自認為活得有意義嗎?
呃,我不清楚你的認知水平在種群中是處於哪個級別的,也不了解你們的哲學體系…不過我想問的並不是那種複雜艱深的東西。
無關什麼生命本身的意義,也不用思考漫長前方的宇宙寂滅。
你今天幫助別人了嗎?你從出生至今所消耗的資源與創造的事物達到平衡相抵了嗎?你能夠描繪出前人未見的東西嗎?
別擔心,我不是在評估你的個體價值,也不是在考驗你的道德天枰。
我只想知道,同樣是在追求某種「意義」的你們又是怎樣行進在人生之旅上的。
…你不太愛說話?
或者你說了,只是我沒聽到?
真遺憾。
「關閉連接,終止對話,樣本零號標記為:廢物。」楊御成嘆了口氣揉了揉腦門:「取消他的接聽資格,清除所有緩存數據…」
「讓他們聽聽吧?」女聲微笑說道:「如果他們願意繼續聽下去的話。」
「無所謂,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楊御成點了點頭:「你瞧,就像這樣,我每天都在做著不斷重複且毫無意義的傻事。」
「所以你才會變得這麼暴躁?」
「我現在心情平淡得很。」他聳了聳肩:「我一直都是這樣說話做事的。」
「呵呵…也不算不上是提意見。我只是覺得你可以試著調整一下措辭方式…也許原本願意對話的個體都會被這樣的你給嚇走了呢?」
「為什麼?我為什麼要討他們開心?我又不欠他們什麼。」楊御成皺了皺眉頭:
「再者說了,沒準他們就喜歡這一套呢?鬼知道該怎麼跟這群天天在地里爬來爬去,一日三餐都是石頭菜石頭湯的傢伙打招呼啊?」
「他們又不一定真的會吃石頭…」
「要不然呢?不是已經測算出來了么?靈氣籠罩之外的地方都只能存在單質結構,不論處在書里書外都必須遵守這個定律…」
楊御成反手拍出兩本厚重書籍:
「我們需要吃飯喝水是出於維持體內元素代謝的基礎目的,修行也是同樣的道理。延伸開來解釋的話,只要是「生命」就必須進行「消耗與補充」的機械循環,換言之生命的本質就是吃完了拉拉完了再吃,往複輪迴。」
「你這說得還真是毫不留情啊。」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不過同樣的事情放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所得出的結果也會截然不同。」楊御成攤手繼續說道:
「就像牛,吃草擠奶,排泄物又能用來生火助燃。哪怕人們不去掠取它本身的皮肉骨,它對人類來說也是意義重大的。」
「所以…只要集齊了能在正確地點發揮正確效能的事物,你就能創造出理想中的永恆了?」
「我在嘗試。」楊御成點了點頭:「我還需要最後一種理念,結果如何,能不能成事,得等我找到它之後方能略見分曉。」
「不是它么?零號樣本。」
「很顯然不是,我只感受到了堆積如山的疑慮與迷茫,但鑒於它只是條掙扎在最基礎社會形態里的可悲蠕蟲…」楊御成攤手道:
「雖然我本就沒抱什麼希望,但作為與我關聯最深的「啟始之零」,結果它竟然連聲音和模糊的思維碎片都傳不過來…果然,低劣簡單的物種是沒有存在價值的,哪怕它生於書外。」
「也許只是你們之間的聯繫還不夠深呢?畢竟人家才剛看了個開頭而已…」女聲無奈苦笑道:「你又沒見過「祂」的形體,為何能認定對方就是,呃…一條潛地蠕蟲呢?」
「要不然呢?它所在的地方沒有靈氣,這是已經正式探明的先決條件。」楊御成捏了捏鼻樑:
「消耗單質排泄單質的生物能有多複雜?他們需要特意搞出那些亂七八糟的功能性器官么?」
「他們所在的世界確實沒有靈粒子,但…你不相信么?也許那裡並不是黯淡無光的灰,也許他們眼中映出的風景要遠比我們所知曉的天海燦爛得多…奇迹無處不在。」
「我當然相信,所以才會嘗試與之聯絡。」楊御成嘆氣道:「但,不論它是蟲是魚,是鳥是獸,哪怕它跟我們擁有著同樣的人類形體,不能為我所用的東西都是毫無意義的。」
「呵…我不評價你的想法。」女聲笑了笑:「但你真的很不適合做外交工作呢。」
「哼,外交?這可是我最擅長的活計了。」楊御成抬起大拇哥戳了戳虛空處:
「先探明地點去跟當地居民搞點毛皮或者工藝品之類的「友好貿易」,再「一不留神」捎帶點病毒之類的小禮物過去,接下來開始用賺來的當地貨幣去懸賞當地「不友好組織」的頭皮…」
「然後趁他病要他命,劫掠他們的財寶,拆毀他們的建築,奴役他們的人民,篡改抹平他們的歷史與文化…最後等他們差不多死絕了再揮著鞭子把自己領內的賤民強制遷徙過去。」
「作為補償,我會給他們設個法定節日的…」楊御成抱著膀子聳了聳肩:「就叫感恩節吧,感恩啥呢?感恩大自然的饋贈唄。」
「風來的法子?」
「不,我們都是直接敲門問主人在不在家,他說在家我們就直接衝進去搶,他不在我們就衝進去偷的。」楊御成哼笑一聲:
「北邊的大老粗都是急性子,沒人會搞這種搶完人家還給人家立個紀念碑的腌臢爛事…掠奪與屠戮本就是獸性的關鍵一環,又何必整出那麼多莫名其妙又充滿欺騙的自我安慰呢?」
「你還真是相當的無可救藥啊…」
「這有什麼的?沒準類似的事就在剛才那傢伙的世界里發生過呢?」楊御成輕飄飄回道: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滿口仁義禮智信的書生能幹成什麼事?他們只是生於盛世的享樂者,真正建立文明的永遠都是農民和強盜。」
「所以…後來呢?」
「後來?漆黑,空洞,幽暗靜謐。偶爾只有一兩道不成體系的情緒波動勉強傳來,甚至連破譯的功夫都省了。」楊御成嘆了口氣:
「零號還算好的了,前面的七兆億個樣本甚至連半點漣漪都掀不起來…」
「不,我是說雲響州後來的事。」
「雲響州?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楊御成瞥眼瞧了瞧一旁攤開的書卷:
「算了,你想聽那我就接著給你講吧。」
有人想聽,那我便接著講了。
什麼是發展?什麼是繁榮?
閉上眼睛,我大概能猜到諸位心中都浮現出了怎樣的畫面。連接天際的金黃麥穗,高度發達的技術藍圖,歡聲笑語的人群…
呵呵,其實不用把它想象得這般遠大,這般模糊,這般公式化。
發展與繁榮的顯化其實就是裝修。
沒錯,建造翻新房屋的那個裝修。
沒有錢糧,連溫飽都滿足不了的人們是不會有精力去在居所的問題上費心的。那些叮叮哐哐的刺耳聲響,就是繁榮的實際體現。
種糧食要刨土施肥,研究科技要大耗民脂民膏經歷無數試錯,歡笑的人群則需要數倍於他們的奴隸在暗處辛勞供養。
貧賤之人是笑不出來的,一切調侃時下現象的喜劇都是在狠戳他們的傷口。
就像裝修,一眼望去看到高樓林立燈火通明確實讓人心生豪氣。但建築工地若是開在你家旁邊…我真心希望你到時還能維持著理解與包容的寬宏心態去客觀地看待現實。
想象一下,為了維持生計,你累死累活地高強度連軸轉。終於能好好休息一天,結果工時一到,隔壁就開始邦邦猛敲了。
聽,呲啦!!那是鑽頭小姐…再聽,咚咚!!那是鎚子先生。繼續聽,轟隆!哐當!!喔~他們開始拆承重牆了…
這就是繁榮,你有錢了你裝修,他有錢了他裝修。誰先有錢誰先裝修,先裝修的總能等到后裝修的來狠狠折磨他。
你不想體驗這份刺耳撓心的苦難,那等你家整好之後再阻斷隔壁家的發展就是了。
笑得出來嗎?這事確實不好笑,但你若真能笑得出來,那你要麼就是從沒體驗過縮在被窩裡被隔壁鑽頭鑽醒的酸爽感,要麼就是你根本就沒有過鄰居…我不好評價,真的。
瞧,繁榮是好事,能獨享繁榮更是天大的好事…這世上真的存在能夠包容一切的聖人嗎?
只要成功的可能性足夠高,你真的會放棄踩到別人頭上敲骨吸髓的權力嗎?如果能將身份對調,你真的會甘於平凡嗎?
你貪婪,你就是小人,就是邪惡。
你放棄,你就是奴隸。
鬥爭永無休止,解放的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人智再怎麼提升也無法捨棄獸性。
工廠里的工人,學院里的學生,戰壕里的戰士。思想家和政治家,領域的開拓者…哪個是為了全體人類而奮勇前進的?
個體與群體永遠都是無法平衡的,人就是這麼彆扭的低等生物,一個孤立個體都能自行衍生出「該向左還是該向右」之類的簡易衝突。
當然,我不是在散播虛無主義。
合適的東西放在合適的時間與地點,那麼它就是正義,就是正確,就是真理。
哪怕你僅僅只是下了班想喝一杯,去酒館里付了錢,這筆錢匯入了酒館的資金運轉,酒館這個月也給后廚的那位工讀生髮了工資…
後來,靠著微薄工資成功熬過這個月而不至於餓死街頭的工讀生創立了西極王國,為這片大地帶來了維繫千年的璀璨盛景。
回推過來,你就是正義的夥伴。
這就是魏切玉的故事。
這就是雲響州的故事。
儘管沒人記得他了,但大家依舊靠著源自西雲古國的知識與文化過上了幸福美滿的富足生活,哪怕是在整座大陸化作廢墟之後。
繁榮就是盛開在屍山血海上的鮮花,我們需要做的只是儘力去粉飾那朵花的正當性。
如果發展不分先後,大家都在一起努力齊心忙活著戰後重建的繁重工作,那麼四處響起的鐵鑽鎚頭之聲也不會顯得那麼刺耳了。
至少此刻,雲響州是欣欣向榮的。
「等等,戰後重建?」女聲突然喊道。
「對啊,戰後重建。」楊御成愣愣點頭。
「呃…危機已經解決了?」女聲疑惑問道:「赤目上人,還有天逝,還有…」
「對啊,當然解決了。」楊御成乾澀眨眼:「雲響州現在還好好的啊,我不也杵在這呢么?」
「你是不是跳頁了?」她嘟嘴不滿道。
「跳頁?我看看…」楊御成漫不經心地翻了兩下手邊的書籍:
「還真是,不過也沒啥可講的啦,不就是大家一起踹翻反派頭子,然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么?這樣的老套故事遍地都是…」
女聲被氣得都說不出話了。
「好吧好吧,我給你講就是了…」楊御成頗為無奈地撓了撓頭:「之前講到哪了?」
「女皇打出信號,將軍與皇帝穿過穿過倒置天幕的縫隙一齊登場了。」她撇嘴提示道。
「哦,才到那啊?」楊御成苦笑一聲:「那時她還不是女皇,他也不是將軍,他也不是皇帝…大家都還是孩子,涉世未深的冒險者。」
「你也年輕過呢…」
「我現在也很年輕的好吧?」楊御成迅速皺起眉頭,很快又泄了氣:「嗯…其實這才是故事的開頭,也是這本書正式得名的關鍵節點,前面的都只能算是序章吧…」
「可真夠長的。」女聲笑了笑。
「我也想搞得簡練點,但奈何,有些事情不得不講…一如此刻。」楊御成托起書脊,深深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幾顆大字:
「如果繁榮是一朵鮮艷的花,那麼為了使其成功綻放便需要堆積無數養分…」
放在稍微古早一點的時代,那年頭的人們應該是這麼稱呼這項行為的…
「獻祭」。
第一件祭品,就是那個男人。
一位徘徊在解放自由與威權壓迫之間的拙略逐利者。一位躊躇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始終提不起勇氣選擇道路的迷途旅人。
觀霞山,鐵君子。
吳聆。
拉開戲劇始幕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