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夜超市
超市內的燈光明亮的晃眼。
尤紀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從超市制服中裸露出來的手臂,旋即又自嘲似的咧嘴笑了笑。
看著要比平時白上兩個度左右,就像是回到了盛夏之初,被太陽晒黑之前的膚色一樣。
他笑自己有夠無聊的。
轉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幕尚未有一絲一毫放亮的跡象,僅有的區區幾盞路燈也實在無法讓光芒籠罩整個超市前的停車場。
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要看上那麼一看,熟悉到以至於一舉從親切過渡到了厭惡的階段。
時至今日也才年僅二十一歲的尤紀,卻可以做到越過停車場的表象,看到生活給自己套上的牢籠了。
所以也怪不得看著這麼熟悉。
老朋友了!
好在還有那麼幾輛時不時從遠處駛過的車輛,或頭也不回的奔向遠方,或打起轉向燈拐進入口,得以短暫的打破這份一成不變的景象。
可惜時間絕對不會長久。
向著詩和遠方一路飛馳的那些自然如此,但就算拐進了停車場,大部分的車輛也只會停在靠近超市正門近處的地方,更有甚者,會變本加厲的直接將車停在超市門口,帶著一車在手,天下我有的氣勢。
而其他的車也沒有幾個會規規矩矩的停在停車位中,七歪八扭的橫壓在停車位里才是常態,亦如壓在了白天他們包裝好的文明禮貌,還有個人素質的白線上。
興許是因為藝術就是要打破常規?
至少尤紀是用這句話說服的自己,並格外感嘆異國他鄉確實注重藝術上的教育。
這叫什麼來著?
不規則美?
這種事情幾乎天天都有發生,見怪不怪,而且即便嚴重影響了尤紀在補貨時的效率,卻又好巧不巧影響不到進出的客人。
於是乎,晚班的領班也從未要求過那些客人將車停回畫好白線的停車位,彷彿這才是深夜停車場默認的規矩,而作為打工仔的尤紀的意願……
哈!說了也白說。
資本主義的世界,顧客就是上帝的概念似乎根深蒂固在了每一個做服務業的人的靈魂上。
事到如今,尤紀也只希望自己的靈魂別自作主張的將這份「龜孫子」理念收錄進去。
聽聞腳步聲靠近,尤紀很快便將視線從碩大的玻璃窗上收回。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光臨)!」帶著不夾雜絲毫睏倦的笑容,迎接著將推車靠近收銀台的客人。
只這一瞬間,尤紀感覺身體忽然不受控於自己,成為了習慣的傀儡。
興許同化的比他想的還要嚴重也說不一定。
「……一共是一千二百零四円,多謝惠顧!」將購物框遞迴到推車上,尤紀輕輕鞠了一躬,又默默移開了視線。
期間,盡量避免視線上的接觸。
並不是因為他是個社恐,而是因為……
「喂!你那是什麼眼神?惡狠狠地盯著客人看,是看我不爽嗎?」
委婉點說……因為他的眼神實在算不上和善。
要是放在平時還好,但放在現在這個工作環境中,就很容易碰到現在這樣的事。
「非常抱歉!眼神是天生的,還請多包含。」尤紀又一次鞠躬,回應著客人突然的刁難。
一般來說,如此應對即便不能讓對方滿意,卻也足夠解開對方的誤會了。
但很可惜,對方的自尊心似乎早已經接受了挑戰,強烈的憤怒讓這位已經有五六十歲的謝頂大叔融斷了理智的電阻,帶著前所未有的使命感與遺忘了二三十年的激情一起,無視了尤紀的道歉。
「那你皺著眉頭幹什麼?啊!」對方顯然是得理不饒人的類型,聲音變本加厲的放大,咄咄逼人的質問道:「我告訴你,我可是這家店的客人!這就是你們對待客人的態度嗎?」
尤紀想要開口解釋,皺著眉頭是因為他有輕微的近視,而不巧在前一天的晚上,眼鏡光榮負傷,白天剛送去眼鏡店,距離修理好還需要幾天的時間。
但依舊很可惜,對方並沒有給他留下解釋的餘地。
「真是的!什麼人都能往超市裡招,你們這家店到底還想不想開了?」
情緒激動之餘,他伸出食指指著尤紀的鼻子,猙獰的面孔帶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咪一般的兇惡。
兩廂對比,反倒是顯得尤紀的臉看上去要更為親切些了。
「真的非常抱歉!」尤紀愈發深切的鞠了一躬,表面上的態度做得頗為誠懇。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也早就不是曾經那個初出茅廬的混小子了。
如果只需要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示弱就能換來事態的平穩,以他現在的立場來說,那顯然就是最優解。
至於什麼攻擊表示召喚自己的拳頭,朝對方的鼻子直接攻擊之類的想法……只出現了一瞬間,便被尤紀壓回了心底。
開玩笑!
要是真那麼干,當下是爽了,但明天自己的場地內,就必然會出現一張店長特招的解僱合同,說不定還有警察局的蓋卡放置在後場。
後果,他承擔不起。
「啊!你以為光是道個歉就有用了是嗎?道歉有用還要警察幹什麼?」似乎是見尤紀有息事寧人的想法,對方自持占著所謂的理,又有著高人一等的『客人』身份,高舉起了道德的大旗,「你的家人沒有告訴過你對人最基本的禮貌嗎?」
「滴——滴——……」自助式的收音機因遲遲未能收到付款,響起了刺耳的聲音,像是在努力調停雙方的矛盾,又像是在給對方助威。
「非常抱歉。」尤紀就像一台復讀機一樣重複著同樣的道歉。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明朗的聲音蓋過了當下壓抑的氛圍,與尤紀身穿相同制服的男人小跑著走到客人身邊,親切的詢問。
而趁著客人轉頭的空當,一雙如鷹隼般的眼神,已經直勾勾的盯向了尤紀的方向。
尤紀能很清楚的從那雙眼神中讀出對方心中的想法。
「你又搞砸什麼事了?」
「哦!你是管事的?」注意力被領班吸引,客人維持著面上的攻擊性,轉頭詢問道。
「我是晚班的領班,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噢噢,那我可得警告你一聲,你們這裡的店員,接客態度實在差的令人髮指,尤其是……」那客人瞟了一眼尤紀,披靡的神色猶如一隻鬥勝的公雞,「告訴你!今天的事我是一定會投訴的,如果你們這家超市還想繼續開的話,這種店員我勸你們還是趁早開除的好!」
「您說的是!我們會認真考慮您的建議的。」
在領班的安撫下,客人終於慢慢悠悠地付好了錢,而在領班離開前警告意味濃重的眼神中,尤紀默默嘆了口氣。
即便是想息事寧人,很多時候也做不到得償所願,先前領班所說的『認真考慮』,在他看來,就不像是權宜之詞,對方似乎真的有在考慮這件事。
這已經是自己換的第幾個工作了?
尤紀有些記不清了。
「現在的年輕人……」
「連一點待客之道的根本都沒學會,就跑出來接客……」
「什麼東西!」
聽著明明跑到了遠處收拾東西,卻依舊用足以讓自己聽清楚的聲音在罵罵咧咧的客人的抱怨聲,饒是尤紀,也很難繼續平復住心底的煩躁與憤怒。
好在,在他的理智之弦將將綳斷之前,那客人先一步收拾好了東西,拎起裝滿零食與酒水的塑料袋。
「撿了一條命啊,混賬!」尤紀用中文輕聲說道。
本以為事情可以就這樣結束,但後背突然傳來的一陣痛感……還有身後購物框落地后發出的「咣咣」聲,預示著對方似乎根本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
低頭望了一眼倒扣在地面上的購物框,尤紀抬頭,對上了站在三四米外,客人……哦不,是罪魁禍首的視線。
不加掩飾的憤怒,讓尤紀本就不善的眼神更添了幾分壓迫感,對方被他盯得後退了半步,卻又很快因為自尊心的不允許,站定了回來,嘴上則是一如既往的數落。
「就你這樣的態度,沒有什麼工作會願意要你!霓虹的未來就是毀在你這樣的年輕人手上的!」
好大一頂帽子,扣的他險些笑出聲來。
「不,跟我無關。」尤紀一邊說著,一邊慢慢的朝著對方走去,「霓虹的過去毀在了你爹那一輩手裡,未來毀在了你這樣的人手裡。」
「你說什麼!你這混賬東西!」
那客人舉起閑置的右手,迎著尤紀的臉打了上去。
剛剛那番話很顯然深深地戳中了他的痛點。
甚至痛到以至於身為一個年過半百,還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中年,卻絲毫沒有去思考自己打不打得過對面那位二十歲上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
飽含憤怒的一擊,被尤紀輕描淡寫的架到了別處。
下一瞬間,購物袋落地,裡面的東西爭先恐後的從袋子里滾出,鋪開散落在四周,那客人也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便橫趴在了地板上。
與地上散落的零食與酒水交相輝映,凌亂而又富有美感。
他的後背被尤紀的膝蓋壓住,起不了身,先前揮拳的手被死死地別在了後背,動彈不得,而僅剩一隻手臂放在身側,也被尤紀踩住了手腕,只剩五指胡亂的抓著空氣。
「臭小子……放開我!」嘴倒是沒受控制,依舊在不停的叫囂著。
剛剛離開沒一會兒的領班,又衝刺似的跑了過來,連帶著原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其他幾位同事與客人,也因為好奇而湊到了近處。
也不怪他們反應慢,畢竟事情發生的很突然。
而等到他們到了身邊,領班要求尤紀將客人放開的時候,尤紀早就已經掏出了手機,撥通了電話。
一百十號。
既然矛盾做不到和平解決,自己的工作看樣子也留不住,那他也就不介意給事情再添把柴火。
至少,要拉上個墊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