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蘿馬的脊樑
條頓的眾人終於抵達了羅馬反抗軍所在的村落。
索菲婭引導群眾大擺筵席,隸屬於昔日羅馬帝國的臣民紛紛端上來帶有強烈地中海特色的食物。傳說中的Souvlaki——希臘烤肉串,裹在皮塔餅中享用。釀葡萄葉,還有許許多多泛著橄欖油香氣的色拉,鷹嘴豆等製成的蘸醬,香氣撲鼻的烤羊肉,等等。
「這樣的食物,條頓的大家覺得如何呢?」索菲婭問道。
「香啊,很香啊!」
「非常的新鮮,非常的美味!」
對於吃慣軍中燉菜的騎士們來說,覆蓋著煙火氣息的異國菜肴是何其難能可貴的珍饈。
能有今天這樣一場宴會,愛德蒙功不可沒。在會上,他坐在索菲婭與卡黛莎之間。一邊充當著眾人的翻譯,一邊做著眾人的救星。
那個他最關心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索菲婭·君士坦丁堡利忒斯,就是卡利普托斯·君士坦丁堡利忒斯的親生姐姐。
...
「卡利普托斯...最後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嗎。」
他一五一十地向索菲婭敘述了自己和卡爾所遭遇的一切,回憶當時的性命取捨依舊是心有餘悸。索菲婭聽著愛德蒙細緻入微的描述很是憤慨與難受,遂夾起一塊釀葡萄葉放入口中。茴香的香氣頓時充滿了整個口腔,她拍拍臉頰,能讓她不要切身體會到那一個又一個非人的待遇。
同桌的友人們聽聞如此遭遇,也各個難以平復。
「抱歉。我...」
愛德蒙目色一沉,面對故去摯友的親人一時感慨萬分。
「不必誤會...我只是感嘆,那個關押你們的貴族真是畜生不如。」
「他把生的機會留給了我...唉,還恰逢卡黛莎團長與莉安娜趕來救我,我才能逃出生天。」
「這樣的事情讓你感到有負罪感嗎?」索菲婭舉起酒杯,愛德蒙見到示意,連忙舉杯迎上。
一杯葡萄酒下肚,愛德蒙本以為索菲婭會情緒激動,卻看到她的眼神十分安詳與平靜。
「如果我在他那個位置,可能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您...不恨我嗎?」
「有什麼可恨的呢?你並非自私之人,想攜他一同逃脫未果。況且此番還救了我一命。已經不勝感激。我們已經一同送走了許多親人。不止是父親,母親,還有許多昔日的戰友們。如今我們已經不會因為一人的離去而喜怒形於色。同胞們相信我的學識才將軍政大權都交於我,而我會竭盡全力照顧好親人們留給我的遺產。」
「謝謝你,索菲婭小姐。」
「不過鑒於我是女性,他們可能一開始就會將我送去做些更低賤的事情就是了。也許~我們並不會在角斗場相見呢。」
「他也說過,這個時代的女性獨木難支...他點醒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
「無論如何脆弱,卻總會有為我們挺身而出的人。像你和他那樣的好男人,才是這個時代最容易死絕的人啊。」
愛德蒙心想,莫非是見過太多生死別離,讓她的語氣已經離不開「逝去」。
他沒有多說話,只是隨身邊的友人一同活躍著氣氛,向索菲婭主動舉起了酒杯。
...
待到夜色將至,夜梟殘部受到軍中輕騎的指引悉數歸隊。更讓奔勞數日的卡黛莎·洛溫團長深感欣慰。
看著陌生卻又些許熟悉的騎士歸來,愛德蒙後知後覺,自己似乎在人群面前展現了十分不得了的能力。一旦這種事情傳出去,會讓擁有能力的人和集體受到威脅。而敏銳的卡黛莎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脊背言道:
「娜荷蒂把這柄聖劍給你,真算是給對人了。」
「卡黛莎姐姐,你和團長她莫非原先都知道聖劍有這樣的能力嗎?」
「不,完全不知道哦。」
「啊!?真的嗎?」
「問題在於...那些奧斯曼人,都對此景不以為怪。他們應該都是穆斯塔法的親信,對於自己侍奉的貴族應該再了解不過。或許驚訝的,只是你比他更強罷了...真是險峻。」
「是啊...穆斯塔法看起來對如何操控青獅的力量十分熟悉,而我則是被逼入絕境,才有了這一次的臨場發揮。」
「不管怎麼說,你救了我們一命是真的,索菲婭小姐也很感謝你。來,宴會還在繼續,吃點好的,調戲幾個姑娘,我不會告狀的,玩得盡興一點。」
「喂!!!」
村裡的姑娘的確對他眉來眼去,愛德蒙都不敢正眼看人家。不止是說對塔莉婭的感情如何,而是身邊就有一個鬧騰的小傢伙。
「你~們~在~嗦~神~魔~?葛~格~又~要~調~戲~小~姑~娘?」
一直在場內遊走的派對女孩莉安娜聽到關鍵詞立馬瞬到了二人面前。她已喝得面色潮紅,卡黛莎捂嘴笑了笑便自行離去,留下兄妹二人你儂我儂。
「誒嘿嘿...哥哥真的好帥啊...特意橫刀立馬來救我呢...莉安娜雖然覺得哥哥單騎沖陣太過莽撞,但看到哥哥的身影真的很高興很高興!來,再喝!rua...」
莉安娜已經跟隨夜梟奔勞數日,大快朵頤之後,一杯又一杯葡萄酒下肚。昏昏沉沉地倒在了愛德蒙身上。
「唉,這丫頭,想必是很累了吧。」愛德蒙捋了捋妹妹的頭髮,還是跟幾年前一樣柔順。
忙著招呼的索菲婭瞥見倒在愛德蒙懷中的莉安娜,便主動提出帶路將莉安娜送去房間休息。
於是將莉安娜放上床榻,二人對彼此的境遇又增進了許多了解。
可卡黛莎究竟是一語成讖了,回去的路上愛德蒙果真被鮮花迷住了眼。
「哎呀,有看上的女孩嗎?」
「這...我...」
愛德蒙被女孩們左拉右拽,滿臉通紅,瞪著滴流圓的大眼睛以求救的眼神直勾勾盯著索菲婭。
「該、該不會看上我了吧!?」索菲婭大吃一驚。
「不是啊!我,我想起來有點事,我先出去一下!」
愛德蒙飛一般地開潤了。
...
為了躲避熱情的少女們,愛德蒙只得暫時逃出村落,來到了多瑙河邊暫行休憩。
突然安靜下來,關於團長,塔莉婭,今夜過後何去何從的問題一下湧入了他的腦海。還未休息片刻,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河邊。
「喲,真巧。」
這鬍子,這口音。愛德蒙心裡有數,只是感嘆了一聲這奇奇怪怪的緣分。
「穆斯塔法!?」
愛德蒙連忙起身擺出格鬥架勢。
「別、別抱那麼大敵意嘛!我的部隊行軍也累了,沒有潤掉。今天駐紮的地方離你們的村落有點近,明天一早也就走了。你看,我連武器都沒帶。只是和你一樣自己一個人靜坐在河邊想想事情,連這種事情都不被允許嗎?」
穆斯塔法舉起雙手,愛德蒙看了看便也卸下勁來。
「嗨,我相信你。可堂堂奧斯曼帝國第一皇子,是有什麼心事,要脫離護衛一個人來到河邊呢?」
愛德蒙坐在了穆斯塔法身邊,穆斯塔法禁不住託了托腦袋。
「哎喲,這事情可多咯。說不定等我回去,我就不是太子了。」
「誒?此話怎講?」
「父皇近年瘋狂愛上了一個名為許蕾姆的前東歐女奴。因此想廢黜作為正室嫡長子的我。我之所以想與你決鬥,一方面是想證明自己的汗馬功勞,另一方面...我若是隕落...也就隕落了。光榮戰死,也能保得我母后一族安全。」
「原來...那個時候的差別是覺悟問題。可等一下,你的母后一族為何會不安全呢?」
「我們奧斯曼的宮廷競爭十分慘烈,經常有十幾個皇子為了爭奪權力互相殘殺的事情發生。前面幾代都是這樣,唯獨我父親這一代死完了競爭對手所以問題不大。你想,我即便下位,可依舊有些功高震主。就算我的哪個兄弟屠我滿門,也不足為怪了。」
「唉...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了。可我的立場也不能退讓。」愛德蒙搖搖頭。
「你的決定永遠是對的。那真是一場充滿榮耀的決鬥。或許,這就是你們西歐人喜歡說的騎士精神吧?」
「算是吧。不過火槍手一出來,這個精神怕是不會太多咯~」
「呵呵,時代總是會變的嘛。吶,愛德蒙,拉蒂法...在你那邊對吧?」
「...對,在我那邊。」愛德蒙點了點頭。
「她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想必你讓她過得挺好。那丫頭,該不會是因為帶自作主張帶著那個僕人去做了什麼刺殺之類的活被你抓去了吧?」
「誒,你咋都知道?」
「那個時候,我在城牆上。」
「好嘛,原來如此。可不愧是當哥哥的,對她一清二楚。」
「吼,你也半斤八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騎當先是為了什麼。」
穆斯塔法戳了戳愛德蒙,兩個少年頓時一臉壞笑。
「沒想到在這方面能有共同語言。」
「拉蒂法的經歷和我很像。都因為自己的血脈而被忽略個人習性,都為了大人們的某個夙願習武精通。我其實不止有她一個妹妹,但只有她給我的印象最為深刻。因為經歷相似,所以有時候會對她多些照顧。可我們畢竟立場不同,想必她的母親也一定讓她和我遠離。因而我其實挺在意她過得好不好,就像一面看我自己的鏡子一樣。說實在的,你一定做了些什麼能保住她的事情吧?」
穆斯塔法過於敏銳的直覺讓愛德蒙冷汗直冒。
「啊哈哈哈...也...沒做什麼...就是拖到人群面前,打個pp...」
「噗嗤。」
穆斯塔法見狀笑出了聲,一瞬便明白了愛德蒙的思路。
「你笑啥?你不應該暴跳如雷嗎?」
「能想出這種辦法,說明你實打實地在乎她的安危。我和很多民族的人打過交道,本身也不是推崇極端保守宗教主義的人。憑我對你的了解,我猜,之後沒對她做些什麼吧?」
「沒有,給她找了份工作,談了好長時間的話才把她安頓下來。」
「...能把她自願安頓下去,你做的也已經差不多了。不過對象是你,我也沒什麼放不下心的。」
「...你說啥?」
「呵呵,沒什麼。」
「之前我就很在意了,你連我殺伊斯梅爾的事情也知道。原來你真的是目擊者啊...那個伊斯梅爾和你...」
愛德蒙話未說話,穆斯塔法便直接打斷:
「我很討厭伊斯梅爾這個人,只不過是有些才能對軍隊有用罷了。除此之外確實是個人渣,他的發言我聽得一清二楚,因此我並不覺得這個人死了有多可惜。」
此言一出,愛德蒙對穆斯塔法的為人又敬重了一分。
「你還挺正派的?明明是在匈牙利人的國土當侵略者?」
「...你說的對,我們所做的在你們看來確實是侵略。連我自己都一直在懷疑...我們征戰四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
「你先別急,聽我說完。」
「我們這個民族,據我所知,自我小的時候開始,就將武德充沛看作是一種榮耀...也就是將對其他民族,土地的征服當作一種夙願。」
「可征服這種事情是相對的...我自幼出征,經受過許許多多的道德譴責。很多時候我不敢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反而感覺接受了自己人宣揚的純粹,對立,污名化,才能讓自己的心靈感覺好受一些。再怎麼複述投降不殺這種仁慈也改變不了野蠻的本質。當年攻入君士坦丁堡之後燒殺搶掠,侮辱婦女,我聽長輩們談起都覺得不忍直視。」
「我曾以為,那些人民,埃及,東歐,還有羅馬,都無比忠於自己的國土。可佔領許久過後,我卻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色。」
「似乎很多人的主義最後都要歸於生活。」
「因此,我的結論是...」
「征服的好處,就是帶給當地人民更好的生活。儘管從一個執刀者的角度上說有些無賴,可這確實是維持穩定的根本,就像一千多年前羅馬人對周邊部落所做的一樣。雖然日耳曼人滅亡了西羅馬,可依舊有相當一部分日耳曼人選擇了羅馬化...就像法蘭西帝國一樣,是他們主動依附所謂的先進文化。」
那個來自法蘭西的女人也依附了「先進的文化」呢。
愛德蒙心想。
「我們前幾十年對東羅馬做的,甚至也就像千百年前的你們一樣。可愛德蒙你知道,我們到來之前的羅馬是怎麼樣的嗎?」
「我...還真不知道。」
「好兄弟,相信我。我為了打消自己的疑問,閱讀了很多史料,聞詢了許多老者,發現了一些事實上的答案。」
「東羅馬帝國擁有十分龐大的官僚體制。真可謂是事無巨細,悉以咨之。民眾被課以重稅以供養這些官僚,其實生活過得已經十分苦難了。在這種情況下,還有神職人員以維持社會的穩定。後面過得越來越畸形。」
「我們奧斯曼帝國的皇位競爭雖然十分慘烈,但皇帝擁有後宮,皇儲十分充足,彼此依舊持有相同的一半血脈。可東羅馬不是,信基督的人一夫一妻,常常出現絕後,出現君終臣及的現象。你肯定能想得明白,開了這樣一個壞頭,做臣子的還有多少甘心做臣子的呢?」
「你說的,確實有道理...」
「說來有趣,當今在我們的角度看來,反而更喜歡這些羅馬舊民一些。」
「這又是為何呢?」愛德蒙十分不解。
「因為根據教義,我們對信真主的人收不了稅。反而是這些信基督的,給他們開一個比先前更低的稅率,他們過得比以前還要快活。而且我們不強迫他們改信,所以矛盾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激烈。的確是很現實的問題,誰給錢,我們就喜歡誰。」
「民眾真正在乎的是什麼?抱著這個問題,我問過一個安卡拉的平民。原題是:上帝能給他什麼?他說,或許什麼都可以給,可就是給不了他飯吃,還借神父的口說他身上有罪。」
「於是我發現,不具有實用主義的信仰,是難以籠絡人心的。你想想看那些羅馬人,讓自己的民眾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強迫他們世襲地信上帝。除去十分堅定的人,正常民眾是熬不住的。這一點我是辯證來看的,我認為信真主的話,處理不好也是一樣。」
「我知道收留你的紫袍甲胄騎兵是何許人等,他們都有強烈的信仰,我也清楚他們想要光復自己的家園。我會等候,我理解這種心情。可遺憾的是我也有自己的立場,若是可以的話,我會等到那一天,與他們堂堂正正的決鬥。」
愛德蒙點了點頭。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一個有智慧的突厥人的看法。
...
「對了,穆斯塔法,有一件事我想問你。」
「哦?這麼鄭重,那會是什麼呢?」
「你們那邊,有沒有聽說過海德堡公爵,或者英維迪亞公爵這號人?」
「...這些方面的事情我了解的不多,但我確實聽過這兩個名字。我知道有一些貴族同西歐的某些貴族有往來。又有一些退休的蘇丹親兵,會向西尋找工作。也許和你說的這個公爵有關係。」
「那你們那邊的人,會做Kebab的人多嗎?」
「多,相當多。就好比羅馬人會做Souvlaki的人一樣多。」
「我明白了,謝謝你。」
「突然問這個幹什麼?」
「我被人用Kebab陷害過,而這裡領袖的弟弟,在角斗場里犧牲自己救過我一命。我失去了所有...如今我奮鬥的意義,除去家人,就是向那個混蛋復仇。我一定要活下去,直到冤有頭,債有主的一天。」
「抱著這樣的意志,難怪我敵不過你...作為朋友,一個與你平等的個體,我衷心希望你的願望能夠實現。」
「...謝謝,穆斯塔法。靠,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說的是,我也該離開了。」
二人起身,借著月光看著彼此,心中莫名有些感傷。
「我很喜歡你,愛德蒙。」
「我也喜歡你啊,穆斯塔法。」
「若是在戰場上再會了,可不要手下留情啊。」
「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在田野里再會。」
「真是的,你啊~」
穆斯塔法一時感動不已。
「...拉蒂法,就交給你了。」
「嗯!??你這話說的有歧義啊?」
「呵呵,所有歧義我都考慮到了哦。在我們那邊的世界里,可以允許娶好幾位姑娘的。」
「你在說什麼啊!?你!!!」
穆斯塔法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大大地敞開了他的胸懷。
二人結實地相擁在一起,朝著相反的路途就此別過。
「要活得好好的啊,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