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監考1
期末考試,甘敢和胡林超被分配到黃洞村校監考。
胡林超有摩托車,油費由教辦補助。
按照教育局安排,上午九點半考語文,下午兩點半考數學。
教辦要求甘敢他們六點半到教辦領取試卷並開始出發去黃洞,並且提醒甘敢他們要帶上雨衣。
甘敢六點從堂哥家出發。
這時,天已經放亮,江源鎮的天空被厚厚的乳白色的霧籠罩著,地面到霧層之間是清澈的,只是完全看不到天空,好像被一個巨大的乳白色的蓋子蓋著。
這個蓋子像是專門為江源地勢量身定做,乳白色的煙霧嵌入每一條山溝,沒有透出一個空隙,一個小空隙都沒有。
墨綠色的山腰潔凈如翡,接近成熟的稻穀好像是被潑過綠葉汁的金箔,嫩黃嫩黃的。
這嫩黃的稻田之中散落著深灰色的瓦房,深青色的風水竹圈出了村莊的樣子。
雖然江源的天被像蓋子一樣的霧密密地扣著,空氣卻清新涼爽。
甘敢吸了幾口富含氧離子的空氣,本來還是昏昏沉沉腦子,現在覺得清醒多了。
這時候,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冷冷清清的。
市場那邊傳來豬的慘叫聲。
老人常說:江源早霧蓋過天,太陽辣過煎咸煎。
這大霧天應該是一個大晴天。
甘敢出門一貫簡便,他出門帶東西的原則是:不得不帶便帶,可帶可不帶就不帶。
所以,他沒有帶雨具就出門了。
堂哥家離學校不遠,他決定走路回去。
這時候,街道還沒有清掃,一路上都是垃圾,特別是批發店門前,塑料袋、紙箱碎片、包裝袋等等滿地都是。
水果檔的四周到處都是爛果、果皮,還有套蘋果的白色的網袋。
這如果有一陣風,估計滿大街每個角落都塞滿垃圾。
店門前的遮陽傘還插在水泥墩上,不過都已經被收攏回來了,用繩子捆著,獃獃的杵在路邊,像一排木偶人。
白天里,用支撐撐出去的遮陽布都被收回來了,被捲成一圈掛在卷閘門上面方。
白天擺出來的冰櫃和物品都被收回了店裡,店外只有一些舊桌子和凳子。
街道顯得寬敞空蕩。
小食店已經開了門,門前有一個用鐵桶改裝的蜂煤灶頭,上面的錫鍋已經冒著熱氣,店裡沒有人。
甘敢走進小食店,喊:「老闆。」
「喂喂,來了,來了。」裡屋小跑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看到甘敢,說,「噢,甘老師,那麼早,去哪啊?」
「都說別這樣叫啦,你……」甘敢裝出生氣的樣子說。
「哦,哦,忘了,忘了,你看我,老了,健忘症,下不為例——哦,你也是,都叫你不要叫老闆,叫我阿森就可以了。」阿森嘻嘻地笑著說。
「好,阿森,森哥,要三個饅頭。」甘敢說。
「好的——甘老……敢,這麼早,忙什麼啊?」阿森問。
「今天考試,期末考試啊,你不知道?你女兒不是讀五年級嗎?」甘敢說。
「哦,她沒跟我說啊,這幾天她也沒有來過店裡,晚上我回去都一兩點了,你看,這早上我五點多就出來了,這幾天都沒有見過她的面呢。」阿森滿臉委屈地說。
「快點幫我裝包子吧——你這父親,看你當的……」
「好,這就裝——唉,沒辦法,敢,你不知道,我也不想這樣,現在沒有錢,說什麼都假了,我也是為了他們好啊。」阿森一面說,一面拿袋子裝包子。
「這,我理解,但是你也要關心關心啊。不然,當初你選擇回來有什麼用?」
「本想回來能夠在他們身邊就能管到他們,跟出去打工沒有什麼兩樣,唉。」阿森把包子遞給甘敢。
甘敢給阿森一塊錢,說:「在身邊比不在身邊好多了,你再關心一點,那不更好了。」
「收錢了……我等下叫她媽媽回去問問,叫她起床。」
「你的辛苦錢……不用那麼早,9點半才開考呢,我是要去黃洞,所以要早些。」
「哦,黃洞,去黃洞啊,『一日三變黃洞雨』,要帶傘哦。」
「你看這霧,不是說『江源早霧蓋過天,太陽辣過煎咸煎』嗎?」
「鎮就是這樣,但是黃洞不同啊,忘記帶了吧?我這裡有雨傘,你先帶著。」阿森說著就想往裡屋去取傘。
「不用,不用。」甘敢趕緊攔住阿森,說,「不用了,這麼好的天氣,都一個鎮,我就不信,就算有雨,我也是大雨當小雨,小雨當無雨……我什麼時候沒有濕過身的,不用,不用。走了——」
甘敢一面走,一面吃包子。
走著,走著,甘敢感覺天好像暗了一些,抬頭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四周。
他發現這霧低了很多了。
再看看山上的霧,乳白色的霧氣開始順著山谷往下流淌。
甘敢一面走一面觀察山上的霧。
不久,乳白色的霧填滿了山谷,開始漫出山脊,很快便掩蓋了所有的山體。
天空的霧氣也迅速地往下沉,風水竹撐不住這流體一樣的霧氣,霧氣很快佔領了村莊,漫延到稻田。
街道兩旁的樓房也無法支撐成片壓下的霧氣,濃濃的霧氣如乳白色的牛奶從樓頂流淌下來,填滿了所有的巷道。
甘敢剛剛經過的街道也被霧氣淹沒了,眼前的公路也是白茫茫一片。
甘敢也被浸泡在濃濃的霧氣里了。
他的皮膚接觸到霧氣,覺得涼快清爽,吸進去的霧氣也是清新舒暢。
他便猛吸幾口,渾身都覺得舒暢輕鬆,就好像在高原上走得昏昏沉沉的人忽然掉進了氧氣屋裡一樣舒爽。
走到學校,甘敢的頭髮已經沾滿了露珠,外露的皮膚好像被水洗過一樣濕潤,身上的衣服好像被沾過水的柳條抽打過一樣留下一條條水痕。
他用手撥弄頭髮,甩了甩頭,然後捏住衣擺甩了兩下,在大門水泥地上蹬了幾下,抖擻抖擻精神,昂首進入校園。
甘敢穿過教學區,走進教師宿舍區。
他走到教辦室,教辦室還沒有開門,他便在門外一張被遺棄了的只有三隻腳的椅子坐了下來。
他在朦朧的霧氣中看到教師菜園子里有三個人正在澆水。
其中有一個人從菜園裡走了出來,走到教辦室前的一個公用水龍頭前洗腳。
當這人走到甘敢跟前,甘敢才看清楚這是李銘的妻子雷姨。
雷姨也看到了坐在教辦室門前的甘敢。
「雷姨。」甘敢跟雷姨打招呼。
「哎,敢,那麼早啊?」雷姨說。
「是啊,要去黃洞。雷姨,你也這麼早。」。
「不早不行啊,等會就出太陽了,在太陽出來之前澆菜好一些。」
「哦,霧水那麼大,地都濕了。」
「霧濕不透泥的,太陽一出就幹了,越大霧,太陽越毒,越要澆水,澆透了,菜才不會幹。」
「哦,這樣。」
「你還沒有吃粥吧?我家粥應該熟了。」
「我吃了包子。」
「吃包子沒有粥怎麼行,來來,去我家吃碗粥順順喉嚨。」
「不用了……」
「不用什麼……來來,老李也起床了,來來,來嘛——」
甘敢抵不過雷姨的熱情,只好跟她來到了她的家。
進了客廳,甘敢聽到廚房裡炒菜的聲音。
「老李,甘敢來了,把那青菜都炒完吧,甘敢還沒有吃粥。」
雷姨一面在門外放下紅水桶,一面對廚房裡的李銘喊。
「哦,已經全部炒了……」
李銘的話伴著炒菜的聲音傳了出來。
一聲鍋蓋蓋鍋的聲響之後,只穿了一條大褲衩裸露著上身挺著肚子的李銘走了出來。
「敢,不好意思啊,你先坐,我穿件衣服。」李銘對甘敢說。
甘敢第一次見李銘裸身的樣子,他的肚子不像甘敢堂哥甘成的肚子。
甘成的肚子是往外挺著的,而李銘的肚子是像掛在牆上的水袋一樣往下沉的。
甘敢見過很多大肚子的人,大肚子的大多數人都喜歡裸露上身,大家都稱這些人為老闆。
確實也是,在甘敢的印象當中,所有敢裸露上身的大肚子的人都是有錢人。
所以,朋友相見的時候都會稱讚對方一聲「哇,發福啦」,然後拍拍人家的肚子。
被稱讚「發福」的人不但不生氣,還樂呵呵地說「哪裡哪裡」。
大家都尊大肚子為「將軍肚」,所以大家都以大肚子為美。
相反,那些肚子上只有一塊塊肌肉的人會被戲稱為「瘦子」,「瘦子」是打工仔的別稱。
就如木材站上的那些人,搬運工阿旺他們各個都是「瘦子」,而在裡面玩牌的人肚子都發福,或大或小罷了。
一到夏天,無論是玩牌,還是吃飯,他們都喜歡以太熱為由脫去上衣裸露上身,而在外面搬運的阿旺他們熱得渾身濕透了都沒有人脫衣服。
要說他們是為了不被木材磨損皮膚,那麼他們停工休息的時候,把上衣脫下來擰乾了之後還穿上去呢?
甘敢曾經聽阿旺為此嘆息過,他說:「誰不想胖?只是沒有辦法,天天都搬木頭,想胖?難咯。」
甘敢也聽到過有人稱胡林超「發福」,胡林超當時驕傲地翻卷上衣露出好像有點微微隆起的小肚子。
不過也有有將軍肚子卻不顯擺的人。
李銘穿了一件短袖T恤走了出來,腰桿挺直,肚子外突,樣子英俊瀟洒,這也許是掛肚子的人都是這樣的吧。
而那些挺肚子的人穿上衣服之後,腰是凹進去,像挺著肚子的孕婦一樣。
「老雷,菜應該可以了,裝出來,順便幫我們的粥也裝出來,我陪陪甘敢。」李銘對雷姨說。
「好的,敢,你先聊著……」雷姨說。
「謝謝雷姨。」
「已經一年了,真正工作也已經半年了,我和你沒有真正單獨聊過呢。」李銘說。
「是啊,是我不會做,沒有來探過你。」甘敢說。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雖然沒有面對面聊過天,但是我對你還是了解的,這半年裡你為學校做出了很大貢獻,年輕人就應該這樣,不要怕辛苦……去鎮上開會,林鎮經常提起你。你小子,連鎮長都讚揚你,不錯——你在學校里做了什麼我們都知道的,好好乾,黨支部正準備把你吸收為建黨對象呢。」
「謝謝李校,我覺得還沒有資格入黨,我……」
「學校很多事情都是黨支部會議決定的,這是你融入學校決策的方式。你年輕,有魄力,肯干,能幹,有想法,入了黨,更好地發揮你的才幹,學校也需要你想法。」
「我……我就說了吧,我不怎麼想當老師的。」
「這個我知道,你哥跟我說過了——不想當老師,說明你對自己要求高,有追求,有前途,為什麼連林鎮都看好你,就是因為你不滿足現狀。因此,你更要儘快地融入高層,爭取說話權,這才有提升的機會啊。」
「我還沒有這樣的能力啊。」
「能力?我都說了,你已經具備了。」
「我只是……」
「不要只是了,聽我的沒錯的——我可以做你的入黨介紹人,不過,還是我不出面好,雷主任做你的介紹人好不好?」
「我還是……」
「就這樣定了,不要還是了,這事我來安排,你要積極配合哦。在這次建黨節我就提出來,哦,讓雷主任提出來,到時候你填一個表交上來就可以了,哦,申請書,你先寫好,這兩天就寫好。哦,是了,我這裡有一份,先給你參考參考,明天就交回來,我這就給你拿去。」
李銘起身到電視櫃一個櫃桶里翻出一份黨員申請書模板交給甘敢,說:「這個是模板,你參考一下。」
「好吧。」
「哦,你是和小超一起去黃洞的吧?」
「是啊。」
「是了,你沒帶雨衣吧?」
「我覺得要出太陽,就沒有帶。」
「不行啊,黃洞跟這不同,隨時都會下雨的,這個我最清楚不過了。我在黃洞林場蹲過幾年了,我最清楚的,一定要帶。」
「有這麼嚴重嗎?」
「當然了!不是嚇你,聽我的,帶上雨衣,我這裡有,你帶上。」
「哦,好吧。」
「你還年輕,還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年輕不怕雨,但是你淋雨是小事,試卷才是大事。」
「哦。」
「考試是全縣統一的,試卷淋濕了就會影響全縣的期末考試,這是大事,要負責任的,是大責任。」
「啊?」
「不懂了吧?沒關係,以後你會懂的。」
「嗯。」
「反正,你不管怎麼樣都好,一定要保護好試卷,多拿幾個塑料袋,包幾層,以防萬一。」
「好的。」
「老雷,熟了沒有?不要影響甘敢了。」
「行了,端上來就可以吃了。」
「是了,敢,我聽你哥說過幾次,你想轉行,什麼原因啊?」
「我覺得老師的工資有點少。」
「哦,這也是事實,如果只是這個原因,其實容易辦,你可以利用其他時間做些事情啊。」
「不單單這個原因。」
「來了,來了。」
雷姨兩隻手各拿了一個裝著粥的碗,拿著碗的雙手中間還夾著一盤豬肉炒絲瓜。
「這樣,下次我幫你看看有沒有可以讓你做的事。」
「什麼事?」
甘敢眼睛放亮,異常興奮。
「反正有錢賺,只要你不怕辛苦就可以。」
「只要有錢賺,我不怕辛苦。」
「別光說話,先吃粥。」雷姨又端上一碟青菜,說,「這些都是自己種的,沒有什麼好吃,將就吃哦,敢。」
「謝謝雷姨。」
「好,抓緊吃,今天你先把監考的事做好。」
「放心吧,李校。」
「來來,吃點菜送著……我對你放心我才推薦你去的,小超也是很負責任的,有了你跟著我更放心了。」
「謝謝你看得起我。」
甘敢受寵若驚,心裡懷著感激之情。
「你是我們江源的能人,我怎麼能看不起呢,你看,林鎮都那麼看重你。當時我極力要求把你留在中心小學,還有人不大願意,好在我堅持,不然埋沒了一個人才啊。」
「哦,謝謝你,以粥代酒感謝你。」
甘敢端起碗,李銘也端起碗,他們輕輕地碰了一下。
李銘說:「也沒有什麼,主要是你自己爭氣。」
「沒有你我現在還在村小呢,我爭氣也沒有用啊。」
甘敢明明知道這是自己不願意講的恭維的話,還是恭維了,心想:「這是第一次口不對心的話,下不為例。」
「那也是,一進村小,沒有個三五年出不來了,在山裡頭,人都關傻了。」
甘敢本以為李銘會說「有能力,在哪裡都會發光」的話,他卻偏偏不按照甘敢的意願說話。
甘敢心裡想:「你說這話,不是明擺著要我繼續感激你嗎?既然你喜歡,算了,已經開了頭,我就順著你,繼續捧你吧,反正不會折本,只要你今後能介紹事給我做!」
「所以非常感激你,真的,我都不知道怎麼感激你好。」
甘敢幹脆放開來大大方方地恭維他了。
「不用你怎麼感激,只要你記住我就可以了。」
「我會記住的,你對我好,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的。」
甘敢說這句話,不是為了奉承感恩李銘留下自己的事,而是為了李銘今後能夠為自己推薦事情做的感恩保證。
李銘把送了菜到嘴裡的筷子抽出來比劃著對雷姨說:「你看,老雷,甘敢就是跟別人不同。」
「是啊,有前途——吃啊,敢,多吃點。」雷姨說。
「我吃飽了,謝謝雷姨。」
甘敢已經習慣了別人說自己有前途的話,他也知道這是恭維的話。
一開始,他聽不習慣,覺得有點彆扭,現在聽多了就不覺得彆扭了。
有時候別人不說反倒覺得不習慣,總懷疑別人是不是沒發現自己有能力,或者是看出了自己沒有前途。
所以,有時候,他有心無心地甚至很自覺地誘導別人說自己「有前途」的話。
可是,在靜下來反思的時候,甘敢總覺得自己多麼虛偽,多麼可恥,但是一到與人交流的時候總是控制不了自己,總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導著自己誘導別人讚美自己。
他經常為這事而苦惱,但是總是無能為力。
他記得以前讀書的時候自己不是這樣的,那時,他最厭惡人家口不對心的恭維,自己更不喜歡恭維別人。
「六點二十五分了,小超也應該來了,走,不要太遲了,不然趕不到了。」李銘放下碗說。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