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再臨舊城
「清樞老弟,我的弟弟瞞著我去了舊城,已經失蹤一整天了。」
只見輝的雙腿一軟,費力地抓著門把手,近乎是半蹲著將向清樞道出了這條消息,他低著頭冷汗直冒,目光之中充滿了恐懼,嘴巴半張半閉,眼神獃滯,與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我知道他去了哪,但那是個危險的地方,我一人應付不來,老弟,我求你,能和我一起去嗎……」
輝的語氣中帶著乞求,他絕望地看向了清樞,而對方貌似才剛剛從接受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地下室昏迷醒來的事實,忽聞噩耗,神態中滿是緊張和無所適從。
「輝哥,我……」只見清樞抓著床單的一角,一手扶著腦袋,欲言又止。
即便如此,清樞並沒有想過要拒絕。
他的腦袋很疼,還沉浸在震驚的情緒中沒緩過來,畢竟這兩天的顛沛流離對他來說……太慘,他已經見識過了太多由死亡拼湊而成的慘劇。這讓幫助輝似乎成了一個不必要的理由,無論再怎麼危險,現在的清樞急於去拯救。
「要是你幫了我,老弟,我就告訴你你的身世之謎。」
然而輝並沒有發現清樞藏進了微表情里的心思,為了救弟弟,他開始慌不擇路地和對方彈起條件來。
「誒,我的身世?可我們不是才剛認識……」
「收集情報是我的主業,清樞,其實我從昨天開始一直在尋找與你單獨見面的時機,相信我,你沒你想得那麼簡單,你還有很多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這些,只有我能告訴你。」
輝向清樞說道,本應該作為底牌打出的條件就這麼暴露在了對方面前。他已經全然失去了耐心,漸漸地漸漸地,慢步從門口走到了清樞的床邊,壓得身子越來越低,姿態越來越不起眼,如一個被飢餓纏身的餓鬼,將雙手靠在了清樞的腿邊。
「行,行吧……輝哥的弟弟,想必,也一定個很善良,值得去拯救的人。」
清樞支吾著說道,他並不相信輝口中的什麼「身世」,自己在外流浪了多年,世態炎涼已經讓他認清了自己平凡並卑賤的事實……但他看著輝,輝的語氣在絕望中透著瘋狂,在他認定了所謂的「身世」一定會讓自己出手幫忙的當下,清樞想給輝一個下腳的台階,於是便順著他說的說了下去。
「你那是什麼語氣,幫就是幫,不幫就是不幫!快明確地答應我,清樞!」
然而,卻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支支吾吾的語氣瞬間激怒了輝,他一下上前,抓住了清樞的衣領,便開始大聲吼叫,發起脾氣來。
「好,好啦!我知道了輝哥!我會幫你救弟弟的!」
清樞有些反感地將輝一把推開,牽了牽衣角站了起來。機械臂的力量很大,這一擲直接將輝扔到了房間的對角,然而就在他轉過身,整理因爆炸亂掉的頭髮時——
輝突然從背後一把抱住了自己,清樞能感到對方顫抖的臉,以及股爆發出來的熱淚:
「謝謝你,清樞,他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兩人的動作很是尷尬,輝明明比清樞高,現在卻像個樹袋熊一般抱在了自己的身上,四下無人,輝死命地抱著,清樞不想傷害他,花了好久才把他從身上扯了下來。
此時的輝,已經成了一個淚人。
淚水如雨流下,既帶著悲傷、欣喜,羞愧亦在其中。他將自己沉浸在了這種複雜、強勁感受里,隨著心臟的的抽動,酸楚愈上心頭,淚水不可阻擋,逐漸將人淹沒。這酸痛的感覺可真讓他上癮,因為他騙了清樞:
他才沒有什麼親弟弟,他的親人早被殺光了。
…
輝回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那天正好是他的10歲生辰,大家準備了很久,整個家族都沉浸在了難得的節慶歡樂之中。時間正值午後,但在輝的記憶里,那日的天空在尋常的藍天白雲之外,還帶有一抹詭異且絢爛的異彩:
明黃、橙紅、亮紫外加上藍黑,一團纖細的霞光如河水一般在天幕中流竄,緩慢地流竄著,似浮雲一樣閑適,那團霞光遮蔽住了原本澄澈的天空,透露出了遠比任何自然現象都更加飽滿的色彩,並隨著人眼的注視漸漸散出點點星光,就在正午太陽的身側,一條星河璀璨。
那是魔法……還是科學?時至今日當輝再回憶起那個場面時,仍然無法解答這個問題。
隨後那片霞光便拉開了帷幕,一輛巨大的浮空戰艦從中探出,如童話中描述的太陽航船一般,停靠在了卡斯薇爾家的上空,戰艦隨風鳴笛,兩架登陸艇從它的外殼上脫落,走出了一支由七八人組成的行動小隊。
輝從來都沒有見過那種部隊,如剛才出現的霞光一般,他們身上的裝備極盡精良,並逐漸在高性能的同時進化出了一種優雅的美感,陶鋼的重甲看似纖薄不堪一擊,僅能勾勒出人體的曲線,但從他們持有的槍械可以看出,這群人絕不像他們看起來的那樣文弱而善良。
當時的輝,還從未想過一支裝備如此奇幻部隊,會特地出現在自家門口的理由。
事實證明,殺人、劫掠、戰爭,無論看起來再怎麼優雅、高尚、隨和的部隊,都逃不開這些。
…
「輝哥,能跟上么?實在不行我慢點。」
「沒……保持這個速度就好。」輝喘著大氣,清樞就在前面,兩人已經從公館出發了,清樞的腳程很快,不一會,兩人便穿過新城,到達了新舊城區的「邊界」。
「清樞老弟你知道么?所謂的邊界不過是一條幹涸的臭水溝,在舊城成為舊城之前,這條小河本不存在,正是因為月槿一把火燒了舊城,為了分隔開尚且完好的城市與破敗的廢墟,她挖了一條深溝,再讓下水管線排污至此,形成了一條噁心、污穢的邊界線。」
輝摁著前胸,一邊喘氣一邊說道,他的身體素質算不上差,但血肉之軀,終究在清樞面前遜色了些,只是即便再累,輝不願意讓清樞遷就自己,也不想去扶哪怕一下,在這條噁心的臭水溝之上,顏色暗沉沾有油污的石橋護欄。
「愚弟很是冒失,事前不加思考,但他並不弱,清樞老弟,這次,想必是出現了意外情況。」
兩人正站石橋之上,正當清樞想要向前邁出一步踏進舊城區的地界時,輝在後面叫停了他。
「很抱歉把你拉進這件事里,清樞老弟,舊城區是個不受道德管束的地方,在這,月槿可以完全放開她的所有顧忌。」只見輝正若有所思地看著石橋下渾濁的污水。
那污水水色墨綠,綠得發黑,塑料、樹葉、紙箱,外加上些粗糙的雜色纖維漂浮其上,流動著,帶著一陣又一陣油脂的瑩潤反光,污水的量並不大,水面不深,但科學院為了充分體現出「邊界」的作用,特意將河道擴寬了不少,即使齊腰高的污物只填滿了河道的底部,要想滴水不沾的過去,似乎並不可能。
「輝哥,有件事,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想問了。」
「嗯?怎麼了清樞?」
「我能看出來你很討厭月槿院士,輝哥,所以說為什麼,你要將卡斯薇爾公館設立為一個專門為科學院高層服務的地方呢?」清樞向輝詢問道,他剛剛嘗過了輝的手藝,那技術……清樞堅信只要輝願意的話,他完全能離開獨鹿,去到這片大陸上其他的地方尋找機會。
「輝哥,這兒並不是你的家鄉吧?」
「嗯,確實呢老弟,和你一樣,我也來自北陸,對這座城市,並沒有什麼感情。」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這呢,輝哥?」
「哈哈哈,你問這個幹嘛……」
聽到這個問題,輝索性自嘲了起來,聳了聳肩,的確,獨鹿作為一個落後,戰亂動蕩連穩定的政府都沒有的地區,確實很不適合一群少年來生活。
「確實,這地方確實是爛透了,老弟。但只有這裡才能帶給我一樣寶物,你要猜一猜,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嗎?」
輝捂住了嘴,突然,一陣清風吹過了清樞的身邊,鑽進了他的衣袖裡,弄得他一癢,原來那是輝的魔法,小輝正站在橋邊上,如同撥弦一般挑起了一股氣流,惡作劇一般迅速的到來,再如雲煙消散——
「輝哥,你別這樣……!」
「哈哈哈——只有在這種地方,我才能找到同伴和朋友,管你愛信不信,反正……我其實是個很害怕寂寞與孤獨的人。」
小輝看著眼前的臭水河,雙手插兜,笑了出來。
「所以,我的弟弟不能死,就讓我們一起把他救出來吧,老弟!」
只見輝陽光地一笑,遮住了原本浮在臉上的陰霾,再呼出一陣疾風踩了上去,瞬身一躍,在清樞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從後面一把勾住了他的脖頸,差點將他的身子壓了下來。
一個玩笑而已~
「老弟,前面很危險的,中午我偵查到了月槿往這舊城裡安排了好多人。」
「啊……?那怎麼辦,輝哥?你知道你弟弟在哪嗎?」
「別急,我知道我的傻弟弟是個什麼樣的傢伙,早在以前,我就對今天的這種情況想出了一個點子。」
「?」
「我們,把這橋炸了吧?」
……
與此同時,在獨鹿之外,公海之上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主子,半數的青霜戍衛都已經出動了,這樣會不會太多?」月槿的浮空車正漫遊在海上,此時的循聲者已化作了人形,與月槿一同緊張的審視著指揮桌上的獨鹿地圖。
「才一半,我還怕不夠呢,你知道,我昨晚給那月瀆心送了一顆什麼樣的寶貝過去嗎?」只見月槿用雙手撐著桌面的兩角,低著頭愁容難展道,她原本盤好的髮絲因剛才的烈火散開,或垂至後背,或懸挂在了脖頸。
「所以,主子你送了什麼噁心的玩意給他?」
「我直接給了他一顆從北陸走私來的『海水膠囊』,那玩意根本就不是葯,只需要沾上一點,它能直接把整個人體熔化為一灘透明的膿水!結果月瀆心竟然當著我的面把『海水膠囊』吞了下去……他到底是誰?哪來的怪物?我曾經看盡了反自然科學院的歷代檔案,『他』,根本就不該存在。」
月槿驚嘆道,但眼神中卻透露著一種無力與慌張,不時地她伸出右手抓了抓頭髮與臉龐,咬著嘴唇,面對著原本已經被她準備得極盡周全的「應急議案」,月槿扶著腦袋,索性離開了指揮席,看起了窗外無邊蔚藍的碧海雲霄來。
「算了,咱們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循聲者,我不相信我準備了整整二十年的計劃,會因為一個可疑的男人而破滅……話說公海的情況怎麼樣?還算正常嗎?」片刻的失意無用,月槿很快又開始整理起思緒來,她朝那窗外藍色的海浪看了過去,波光粼粼,一碧萬頃,轉而讓循聲者把桌邊的作戰計劃取了過來。
「公海之上一切正常,主子,沒有外來者,也沒有私自下海偷渡的人,只是……」
「只是?」
海上陽光充沛,水面的反光照進了浮空車,將這裡染成城了流動的耀眼白色。太過明亮的光讓月槿不得不將落地窗的遮蔽係數調高了些。
「剛有消息來報,輝·卡斯薇爾已經叛變了,主子。他帶著清樞炸了舊城區邊界之上的石橋,我們損失了幾名執行官,是否要讓在附近伏擊月瀆心的戍衛們前去支援?」
「什麼?輝·卡斯薇爾?!那個該死的牆頭草……別讓戍衛去找他麻煩,戍衛太過強悍,我怕他們誤傷了清樞,就讓你的『舞娘』過去剿匪吧,如何,循聲者?」
「……呼,行吧……」
…
「敗者不需嘆,無夢得久存。
纖纖枝頭鳥,浴火作煙塵。」
不知道循聲者是否接到了月槿的命令,忽如一陣風來,只聽得一個清澈的女聲淺唱起了一首詩歌,隨後連著循聲者的人形一起,消失在了一串音符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