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殺親女司馬再揮屠刀、臨東市夏侯慨然赴死
「這個姜伯約,無功而返,居然還能爭取到大將軍的位子,加賜都督中外軍事的大權,看來,還真的不太簡單啊!」
司馬師此刻正在書房靜靜觀看著最近的邸報,看的正出神時,一名校事來到了書房之中:
「啟稟大將軍,屬下最近,在市井中查探到了一些消息。」
校事府的校事官恭恭敬敬的半跪於地,小心翼翼的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校事官,乃是當年太祖武皇帝曹操所創的刺奸官衙,後來便直接是曹魏天子下轄的、只為皇帝以及皇族服務的機構。
前任大將軍曹爽之所以能夠調動校事官,並不是因為他大將軍首輔的身份,而是因為他的皇族宗室身份。
可是如今,司馬師明目張胆的將校事府納入麾下,整個帝國卻沒有臣子提出異議。
「講!」
司馬師冷冷的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來。
「卑職聽說,中書令李安國,似乎近日與張緝張國舅、許允許士宗一同去過昌陵侯、太常夏侯泰初的府上!」
果然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還是在校事的監視之下!
夏侯玄一連數月沒有露出破綻,可李豐等人卻只一晚便暴露了行蹤!
「知道了,下去吧!」
「唯。」
司馬師沉默了半晌之後,眼神中閃過了一絲攜帶濃烈殺意的冷色。
前兩天兗州刺史李翼請求入朝覲見,司馬師本來沒當回事,可今日校事的話卻讓他幡然醒悟。
看來李翼請求入朝,極有可能是想帶兵來京,與其兄長李豐裡應外合!
那李豐李安國,當年便在曹爽與父親司馬懿之間兩面取巧以求明哲保身,向有「游光」之稱。
如今雖然受自己提拔,身居要職,但誰能夠保證,他就完全為自己所用了呢?
看來,自己要好好套一套這個李安國的話,看看他究竟有沒有將自己的信任當做反對自己的籌碼。
如果沒有,那最好。
如果有的話……
「哼!」
司馬師咔擦一聲,折斷了院中一支開的正燦爛的雪白茶花。
侍立一旁的舍人王羕聽了校事的話后,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表現自己的機會:
「大將軍,李豐既有此謀,羕請親去李豐府上帶他來見大將軍!李豐若本無謀逆準備,必定來見大將軍。若其託詞不來,羕一人也足以制之。
若不及時傳喚,使李豐意識到謀划泄露,狗急跳牆,率宮中內應以長戟自衛,徑入雲龍門,挾天子而登凌雲台鳴鼓會眾,只怕到時候就麻煩了!」
司馬師聽了王羕的話后,心中思量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道:
「王羕,既然如此,你親自去傳中書令李安國,叫他立即來大將軍府一趟!」
「是,大將軍!」
——————
當李豐接到大將軍司馬師的傳召之後,他下意識的便驚了一跳,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才剛剛找過泰初商議過絕密的大事,他更是如同五雷轟頂一般的震驚恐懼。
在這個時候,這個節骨眼上,司馬師為何要突然傳喚自己?
難道真的是自己與泰初、士宗之間的秘密被人發現了?
李豐搖了搖頭,他在心中安慰起了自己,如果司馬師對自己的計劃已然洞悉的話,只怕早就派遣禁軍前來抓人了。
希望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吧。
李豐努力收攝著自己的心神,在銅鏡面前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面容以後,確保自己恢復了以往大名士的風采,這才懷著忐忑的心情前往大將軍府去了。
司馬府雖然擴建了不少,但本來面積不算巨大,平日里李豐走慣了的迴廊亭榭,此刻竟好像延長了無數倍一般,只走的李豐腿軟筋麻。
推開書房之前,李豐再次竭盡全力收攝了一番心神,這才鼓足勇氣跨進了屋內。
「安國,聽說你最近和夏侯泰初走的很近?」
這是李豐入府後,司馬師拋給他的第一句話。
李豐那強裝出來的鎮定,很快便被司馬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質問打出了破綻。
司馬師希望看到一個處變不驚,可以展示出自己無辜一面的李豐。
如果在自己的突然質問之下,李豐並沒有那麼驚恐,那就說明沒什麼。
可是,李豐的反應,卻讓司馬師非常的不滿意。
在李豐聽到司馬師那陰森的質問后,一改他往日瀟洒嫻雅的從容風度,而是變得如同一隻被棍打怕了的錦雞一般,瑟瑟發抖,汗流滿面。
司馬師眼中頓時閃過一絲殺機,但那殺機轉瞬即逝。
在自己不能確認李豐反叛自己之前,他是不會對其動手的。
「安國,怎麼不回答孤的問題?」
李豐一個激靈,立刻揮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他努力使自己變得稍微平靜了一些后,這才回答道:
「啟稟大將軍,卑職只是和以前一樣,與許士宗一道前去找夏侯泰初清談文學而已。」
「哦?那,你們所談,皆是些什麼呢?」
「卑職,與泰初所談,乃是有關夏商周三代之事。」
李豐隨口胡說應付道。
「呵呵……」
司馬師笑了笑,繼續給李豐施壓道:
「夏、商、周三代之事。很好,那,你們對孤如今總攬朝政,把握大權一事,有什麼看法嗎?」
李豐臉色愈發的煞白了,他的聲音已然有了一絲顫抖。
「大將軍……自然……乃是……當世之伊尹、周公。」
司馬師笑意盈盈的點了點頭,他並沒有錯開這個話題,而是繼續試探起了李豐的反應。
就在這時,司馬師突然站起身來,大聲喝責道:
「只怕你們幾個,並沒有把孤比做伊尹、周公,而是把孤看做是王莽、董卓吧!」
李豐聽了這句話后,心中最後一道防線終於破滅了,他現在心中堅信,司馬師已經知曉了自己幾人的計劃。
如果說方才李豐是處在一種完全不知對方心思的未知恐懼之中的話,那麼此時此刻的李豐,心中則充滿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
突然,李豐挺直了自己原本佝僂的脊樑,一改方才兢兢業業的姿態,仰天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司馬師!」
只見李豐以手怒指著司馬師,大聲喝責道:
「你們父子心懷姦邪,早就想要傾覆我大魏社稷了,可惜我李豐力不能及,不能將你擒殺誅滅!」
司馬師此刻怒極了,他如同一隻餓狼盯著食物一般,惡狠狠的盯著不怕死的李豐。
他緩緩拔出了腰間佩著的「蜚影」劍,一步一步走向了正在怒罵自己的李豐。
「叛我者,死!」
司馬師此刻勃然大怒,他並沒有一劍刺死李豐,而是用劍首上的鐵環捶向了李豐的頭顱,霎時,鮮血四濺,司馬師並沒有停止自己血腥的行為,他就這樣,一下一下的捶著李豐的頭顱、脖頸!
「陛……下……,臣……不能,為國……除賊矣……」
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李豐聲嘶力竭的喊出這句話后,便倒地氣絕身亡了!
「來人!」
此刻滿手鮮血,宛如地獄修羅一般的司馬師喝令道:
「將這個叛徒的屍體送交廷尉府!」
「是!」不遠處兩名甲士暴喝一聲,便拎起李豐的屍體拖出府去了。
——————
當許允聽說李豐被大將軍傳喚而去的時候,內心也是十分的焦躁不安。
他幾經思量后,最終決定主動去司馬府一趟,來打消司馬師的疑慮。
「來人,備輦車,去大將軍府。」
無論如何,他此刻也該去看看情況。就在他出門走上輦車時,突然看到了不遠處有兩名甲士,正拖曳著一具臉上血肉模糊的屍體沿著街道而來。
「請問兩位禁軍兄弟,這是怎麼啦?」
「奉大將軍令,拖叛臣李豐屍首,前往廷尉府!」
聽了這話,看著好友李豐那面目全非、死狀凄慘的屍體,霎那間,許允心中悲懼交加,腦中一陣轟鳴,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從輦車之上摔落下來。
——————
昌陵侯府。
他如同往日一般,依舊鋤著園中所種的薇菜。
沒來由的,他想起了少年時,在太學院就讀的時候,博士余樂詳所講授的《詩》中的一篇採薇。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
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採薇採薇,薇亦柔止。
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
自己又何嘗不像是這詩中的採薇之人呢?
詩中人是因為戰事未息,而無法還家。
自己則是因為國賊未除,而無法立即與妻兒團聚。
他想起了當年在青州,與惠姑初遇的場景,那時的自己,身陷獵坑,而她,則每日為自己拿來吃食,以及一些薇菜,聽自己講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夏侯玄一邊吟誦著採薇,一邊回憶著以往。
他突然又想起了當年自己講給惠姑聽的那個故事。
他少年時不能理解叔齊與伯夷為何對殷王室那麼的忠誠,竟甘願活活餓死在首陽山中。
如今,他總算是明白了。
就像自己,一日為大魏臣,那便一世為大魏臣。
「嗵!嗵!嗵!」
「誰呀,來了來了!」
顧霆聽到有人敲門,心想許是前兩日來過的李豐與許允,於是一邊答應著,一邊前去前院開門。
當他打開府門看到門外之人時,不禁大吃了一驚,嚇得話都說不出了,就好像看到了這世間最為恐怖的事情一樣!
——————
夏侯府後園之中,來人望著正背對自己,俯身鋤菜的夏侯玄,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過了一會兒,見夏侯玄絲毫沒有反應,他這才主動開口打了聲招呼。
「泰初,真是好雅緻,沒想到闊別多年,你我再度聚首,竟是在這菜園之中!」
夏侯玄聽了來人的聲音,不禁一怔,但旋即,他便恢復了正常,繼續自顧自的打理起了菜園中的薇菜。
「大將軍此刻,不是應該在宮中參與冊封貴人的儀典嗎,怎麼倒有空來寒舍做客了?」
「冊封貴人這種小事,我無需親自在場!」
司馬師也不客氣,徑直來到園中石案前席地而坐,他望著夏侯府內熟悉的景緻,不禁又想起了亡妻媛容的音容笑貌。
但他也只是略一恍惚,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憂鬱便被冷酷的殺意所替代。
「泰初,如有興趣,可否再陪我下一盤棋?」
二人此刻神思飄蕩,似乎又回到了文帝黃初二年,三十餘年前的時候。
往事依稀。
『三十多年前。
洛陽宮中的元日宴會上,宮中火盆大燃,所以即使大雪漫天,孩子們也不會覺得寒冷。
涼亭之中,帶著眾公子觀賞宮中雪景的皇長子齊國公曹叡提議,在這個地方下棋玩耍。
「看這局勢,似乎是夏侯公子要贏了。」曹叡望著棋盤良久,方才開口道。
「不然,殿下你看。」曹叡的侍讀公子曹肇指向棋盤小聲道:「夏侯公子方才落錯了一步棋......」
果然,在夏侯玄落子之後,司馬師不出十步,便封死了夏侯玄白子的一條大龍,竟是將局勢扭轉了過來。
「我輸了。」夏侯玄愕然片刻,方才拜服道:「司馬哥哥的棋藝,果然一向都很好。」
曹爽曹羲兄弟不約而同的想起,父親曾經說過,這縱橫交通的棋盤,便如同戰場,更是如同官場,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五歲的小曹志開始嚷嚷起來。
「小曹志,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圍棋了?」曹叡微笑著摸了摸堂弟的後腦勺。
「我......我其實不會下......」曹志不好意思的嘟囔著。
「無妨。」曹叡笑道:「哥哥來教你,你看......」
當年的一群孩子,在棋道縱橫之中,感受到的僅僅只有無憂無慮的快樂。
也許他們還不知道,這將來的天下,便會是他們手中的棋盤,而這棋盤,再也不會像當日這樣乾淨純粹了。』
夏侯玄稍稍收攝了一下心神,他緩緩起身,轉過身到一旁的水池中洗了洗沾滿泥土的雙手,又令顧霆取來了一副圍棋,置在了園中石案之上。
兩人相對無言,只是凝視觀察起了棋盤。
司馬師執黑,先行佔據一角定勢。
夏侯玄後手落下白子,亦佔一角。
轉眼間,幾十手棋子落下,黑白兩陣相互鉗制,一時之間竟未能分出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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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
廷尉鍾毓和廷尉監高珣在接到大將軍司馬師的命令以後,立即便派遣了官吏,與禁軍一道去李豐府上抓捕李豐之子——皇帝曹芳親姐齊長公主的夫婿李韜。
另一路,護軍營的禁軍則立即趕赴宮中,打算前去抓捕正在參加冊封貴人儀典的國舅張緝、黃門監蘇鑠、永寧宮署令樂敦,以及冗從僕射劉賢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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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初,三十多年了,沒想到你的棋藝居然精進如斯。」
被白子逼迫的有些狼狽不堪的司馬師,用讚許的眼神看著夏侯玄。
他思慮良久之後,這才落下了一顆黑子。
夏侯玄仍舊從容不迫的落子,提子。他淡然道:
「三十多年前,玄記得,子元你說過一句吳將呂蒙說過的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白子落下,一片黑子瞬間被攔腰斬斷,了無生機。
「好棋藝!」
司馬師並沒有再落子,算是認了輸:
「圍棋可比做戰場,亦可比仕途,泰初以為,此言可對?」
夏侯玄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此言不差。」
「戰場仕途,瞬息萬變,每一個事先的小小決定,也許都會成為日後成敗勝負的關鍵。」
司馬師用他那蒼狼一般的眼光望著夏侯玄:
「泰初,你可知,你一開始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不知子元所指,為何?」
「泰初所做的這個錯誤的決定,就是助曹氏不助我司馬!」
「哈哈哈哈……」
夏侯玄聽了司馬師的話后,就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他揮袖超然一笑道:
「有些事情,並不是因為成敗,就可以論對錯的。」
這時,院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其聲音十分沉重,可知來者是一批披著重甲的甲士。
「啟稟大將軍,叛賊張緝、李韜、蘇鑠、樂敦、劉賢等,俱已被抓捕,現已收押廷尉府!還有……蘇慕將軍他也參與了張緝等人的謀划……」
「蘇慕……」
司馬師眉頭微微一抖:
「他現在人在何處?」
「蘇慕他……他已不知所蹤。」
夏侯玄此刻雖然感到有些失望,但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與失措。
他知道,蘇慕是自己埋在司馬師心中最深的一根刺,蘇慕的逃離也定會讓司馬師的餘生都心懷惴惴。
「來人!」
司馬師眼神中的痛苦之色只持續了不到幾個瞬息,他調整好情緒以後,緩緩起身,好整以暇的整了整他頭上的武弁冠,此時此刻,他的眼中已看不到絲毫的暖色:
「太常昌陵侯夏侯玄,與張緝、李豐等人同謀,現將其收押,一併送往廷尉府大牢,聽候發落!」
「諾!」
一群披堅執銳、凶神惡煞的「大魏」甲士暴喝一聲,朝著處變不驚的泰初走了過來。
此時此刻,夏侯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這盤棋,他究竟是贏了,還是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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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之中,此刻似乎並沒有什麼可以讓夏侯玄恐懼的事情。
牢房外,廷尉、定陵侯鍾毓和弟弟鍾會、廷尉監高珣三人,此刻正好整以暇的端坐席上,三人一邊飲酒,一邊等待手下官吏的審訊結果。
不多時,一名獄吏走出牢房,來到了鍾毓面前。
「怎麼,夏侯玄還是不肯認罪嗎?」
鍾毓端起酒樽,飲了一樽熱酒。
「啟稟廷尉大人,小的將所有逼供刑罰全都用了一遍,可是那夏侯玄,他卻死不認罪,小的怕再折磨他,會鬧出人命……」
鍾毓放下了手中茶盞,靜坐沉思了一會兒。
「士季,你隨去我一同去夏侯玄牢房,我們親自去審訊他!」
「是,大哥。」
眼中透著黠光的鐘會微微一笑后,跟隨在長兄鍾毓的身後,朝著牢房深處走去。
——————
當鍾會見到眼前那個被綁在刑架上、遍體鱗傷的血人時,他不禁感到有些震撼。
不愧是自己曾經所仰慕過的名士!
遍體鱗傷,卻依舊不肯輕易就範,這才是自己心目中的夏侯玄!
鍾會在心中暗暗讚歎了一聲。
曾經的自己,之所以去仰慕夏侯玄,也許只是因為對方的才氣與名聲讓人不得不羨慕驚艷。
而現在,此時此刻,夏侯玄讓鍾會感到仰慕的,則是他身上那一種百折不悔的氣節,與那一份無愧於「士」之名的氣概!
少年時的自己沒有結交到如此名士,他感到頗為遺憾,如今,他只覺得如果此時再錯過與夏侯玄結交的機會,那他才會抱憾終身。
「泰初,你受苦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鍾會的眼中就含滿了淚花,假裝震驚的上前扶住了夏侯玄沾滿鮮血的肩膀。
想要讓對方感動,自然是要做足面子活的,鍾會一邊淚流滿面,一邊心中思量著和夏侯玄拉近關係的方法。
他堅信夏侯玄這次不會再拒絕和自己結交了。
畢竟,如今的自己,是司馬師最為器重的謀士,只要自己說句話,說不定夏侯玄這條命就保住了。
鍾會正在傲然暢想,可一陣沙啞的笑聲卻打斷了他的思緒。
「呵呵呵……」
披散著一頭略顯花白的長發、滿身血污的夏侯玄,此刻用孤傲的眼神望著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發出了一聲長笑。
他抬眼望向了鍾會,那一雙承載了太多東西的眼睛所裹挾的明亮銳利的眼神,讓鍾會感到壓抑非常。
「玄雖為階下囚,卻並非罪人,無需他人憐憫,亦無需受旁人之恩惠!」
這句話,讓鍾會再一次感到了打臉。
一向自傲的鐘會認為,這是夏侯泰初對自己的藐視!
自己的姿態難道放的還不夠低嗎?憑什麼他一個階下囚,卻還要如此居高臨下的面對自己!
鍾會的心態,由先前對夏侯玄的仰慕,瞬間轉變為了濃濃的敵意。
「泰初,你既然敢和李豐同謀,為何又不認罪呢,早日認罪,也好免受些皮肉之苦。」
一旁傲立的鐘毓悠悠說道。
「鍾稚叔,你告訴玄,玄,何罪之有?」
夏侯玄目光如炬,盯著眼前這位名義上還算是大魏廷尉的執法官,這清澈銳利的眼神竟讓原本泰然自若的鐘毓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是啊,夏侯玄不過是奉天子詔令行事,仔細說起來,又何罪之有呢?
鍾毓不禁有些汗顏,一時倒沒了話語。
就這樣,三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鍾毓、鍾會二兄弟便離開了。
陰森恐怖、血腥晦暗的大牢內道上,兄弟二人正並肩行走著。
「士季,你不是擅長模仿各家之筆跡嗎?」
鍾毓忽而停了下來,回顧了兄弟一眼。
鍾會眼中黠光一閃,已然會意,他對著兄長點了點頭道:
「兄長放心,會明白該如何做了!」
——————
大將軍府。
得知了審訊經過與結果的大將軍司馬師,此刻正望著案上擺放著的黑白子,眼中滿是掙扎。
亡妻的遺語,似乎還在耳邊縈繞著。
多年前,那個雷雨交加之日。
即將殞命的夏侯徽費力的睜開雙眼,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夫君,這個與她攜手同行了九載光陰的男人,那一刻,她就這樣望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緩緩的說道:
「答應徽兒……不要再做,那些不應該做的事情了,好嗎……」
「夫君,答應我……好嗎……」
神情有些恍惚的司馬師閉上了眼睛,他按著自己左眼下那一方隱隱作痛、已然腫起的面頰,不禁滑下了一滴混濁的眼淚。
「大哥,你怎麼了……」
剛進書房的司馬昭看到淚流滿面的大哥,不禁一怔。
「沒什麼。」
司馬師擦了擦眼中淚水:
「方才風沙太大,迷了眼。子上,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司馬昭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對司馬師說道:
「大哥,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想要求求大哥……」
「你我兄弟,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何言一個求字?說吧,何事?」
「大哥可不可以,不要……不要置泰初於死地……」
一向聲朗氣清的司馬昭,此刻低下了頭,竟是用輕若蚊蟲的聲音弱弱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些年來,他從未忘記過,那個在三十餘年前,曾背著自己在冰天雪地中尋找郎中的那個人的脊樑。
那脊樑,也許並不是十分寬厚,但卻似乎托起了自己心中的一方天地。
三十多年前,黃初二年,除夕前一日。
『「昭兒怎麼了!」
當年十歲的夏侯玄急忙蹲下身查看著司馬昭手臂上的傷口。卻不經意間瞥見了雪地中一瘸一拐的小狗,似乎是腿受了傷,是阿摩!
他急忙想去抱起小狗,卻聽得司馬昭大叫一聲:「小心它咬!」
夏侯玄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是阿摩咬了司馬昭,他看了一眼小狗,又回頭看了看司馬昭,方才說道:「羲弟,我們快帶昭兒去看郎中。」
「好。」曹羲說著便將司馬昭扶到了夏侯玄背上。
夏侯玄回頭,用餘光瞥了一眼一瘸一拐跑向自己的小狗,狠了狠心,終是加快步子朝著醫館走去。
「嗚......嗚......」小狗一條腿上受了傷,走的極慢,它看著小主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遠處街角,於是只能循著雪中腳印前行,風吹到它的眼中,竟是吹出了淚水......
「嗚......嗚......」風聲中似乎夾雜著一絲嗚咽,夏侯玄頓了一頓,但又急忙飛奔向前,寒風吹入眼眶,吹得他想要落淚。』
退一步說,就算司馬昭與夏侯玄沒有私交,未來想要留下賢君名聲的司馬昭也不想讓夏侯玄這個名滿天下的名士死在司馬家的手裡。
書房之內,此刻寂靜無聲,司馬師閉目不語,司馬昭垂首沉默。兄弟倆此刻內心中儘是痛苦的掙扎。
「父親,二叔!」
這時,一名身著素衣、雙眉緊蹙的女子來到了房內。正是司馬師那性子最為剛直,至今仍未出閣的小女兒,司馬靈君。
「靈君,什麼事?」
靈君此刻雙目微紅,一雙秋潭一樣的目光宛若利劍一般盯著她的父親。
自從上次司馬師掌摑靈君后,父女二人之間的關係就好像蒙上了一層難以化解的隔閡。
「此次舅舅下獄,整個洛陽城的人都在為他喊冤。父親,你難道真的要一意孤行,治舅舅的罪,甚至夷滅夏侯氏三族嗎?!」
夏侯玄平日里對幾個外甥女都充滿了憐惜,甚至這兩年夏侯玄被軟禁府中的時候,靈君還時不時的去看望過他。
這時,司馬昭抬頭,充滿希望的看著大哥,他知道,大哥雖然一向極有主見,但對幾個愛女的請求卻幾乎是有求必應。
「胡鬧!此乃是國家刑事,豈容你一個女兒家干預!還不快退下!」
靈君聽了司馬師這冷若冰霜的話,看著父親這冷酷陌生的模樣,心中悲痛到了極點。
她明明記得,小時候映像中的那個父親,是那麼的溫柔和煦,可如今他為什麼會變得和地獄中的魔鬼一樣!
靈君此刻雙眼通紅,淚流滿面,她渾身顫抖,朝著司馬師嘶吼道:
「過幾日就是我娘的忌日,整個洛陽城的人都在說,娘親當年是被你親手毒死的!如今你連舅舅全家也要殺,乾脆今天你連我也一塊殺了,倒也落得個乾淨!!」
「夠了,住口!!」
噌的一聲,盛怒之下的司馬師下意識的拔出了腰間佩戴的「蜚景」劍。
司馬師聽了靈君這幾乎算是大逆不道的話語,氣的渾身顫抖,這些年他的眼疾逐漸加重,戰場上常常帶傷的他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被靈君這麼一激,他氣的差點昏厥過去,腫起的面頰霎時間也劇痛了起來!
「大哥!」
司馬昭見大哥狀態不對,急忙上前攙扶起了司馬師,可就在這一剎那,就在司馬師朝靈君拔劍的那一瞬間,驚變突起!
這些年因為屬於司馬家族而背負著罵名的靈君,本就心中抑鬱無比。
此刻看到父親朝著自己拔劍,性子剛直的靈君一瞬間忽然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與其背負罵名,鬱郁苟活,不如今日就去地下追隨娘親、等候舅舅!
靈君的這些念頭霎那間就在腦中運轉了一遍,就在司馬師眩暈疼痛的那一剎那,靈君竟直接朝著斫金斷玉、削鐵如泥的「蜚景」寶劍撞了過去!
司馬師雖然差點昏厥,但多年習武的他早已將手勁練的極穩,司馬昭那一剎那隻顧著攙扶大哥,哪裡料得到靈君竟會如此!
嗤的一聲,那吹毛斷髮鋒利無比的寶劍瞬間就穿透了靈君的胸口!
「不!不!不!」
意識到翻下彌天大錯的司馬師此刻宛若瘋了一樣的狂喊了起來,不敢貿然拔劍的他生怕劍身晃動再次傷到靈君,手中仍舊輕輕拖著「蜚景」劍柄。
被寶劍洞穿了左肺的靈君此刻雖然劇痛無比,但眼神決絕、跪倒在地的她竟再次朝著父親的方向膝行了一大步!
劍刃再次向著靈君的腑臟滑動了數寸,司馬師嚇得癱倒在地,不敢再去抓握劍柄。
司馬昭此刻雖然驚魂未定,但畢竟保持著一分冷靜,急忙叫身旁的下人火速去傳醫者:
「快,快去叫醫生快!」
滿身冷汗點司馬師此刻淚流滿面,他無法接受眼前這個殘忍而可怖的事實,自己竟不慎親手殺死了媛容留下的孩子,自己的愛女!
靈君的腑臟此刻雖然痛苦,但她的內心缺似乎得到了極大的解脫。
由於失血過多,加上肺部的傷,她已無法正常呼吸和開口說話。
她最後朝著窗外的藍天看了一眼,帶著凄然而又輕鬆的笑容,徹底的失去了最後的生機。
司馬師此刻止不住的顫抖著,淚眼婆娑之下,靈君那模糊的影子竟像極了當年的妻子。
尤其是孩子臨走之前那凄然的一笑,更是和當年中毒身亡的愛妻夏侯徽一模一樣!
那柄當年文皇帝曹丕賜予司馬家的利刃「蜚景」劍上的夔龍花紋,此刻就像是一條復仇成功的毒龍一般,朝著司馬師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
天牢之內。
一個人悄聲緩步的來到了看押夏侯玄的牢房。
從獄卒對其畢恭畢敬的態度可以看出,此人的身份不低。
來人當然是司馬昭。
當夏侯玄再次見到這個宛若親弟的「敵人」的時候,臉上竟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算是一起長大,也算是一塊在戰場上經歷過生死的二人,此刻相對而坐,相顧無言。
半晌之後,司馬昭拍了拍手,便見牢外數人抬著幾壇酒來到了牢房內。
他並不打算將靈君身死、靈雲生了大病的消息告訴夏侯玄。
他今日只想最後再好好陪一陪夏侯玄這個老朋友。
「泰初,我今日帶了酒來,你我今日,不妨大醉一場。」
夏侯玄倒也不客氣,他拾起一隻罈子,拍這壇酒的泥封,湊近鼻子好好聞了聞,然後大笑道:
「這是蒲萄酒。文帝曾言:蒲萄為酒,冷而寒,味長汁多,除煩解渴,善醉易醒,令人流涎咽唾。他方之果,寧有匹之者?
今日能夠再飲上一壇蒲萄酒,真乃一大幸事也!子上,干!」
夏侯玄也不倒酒,直接端起罈子就猛飲了一氣。
【注一:葡萄在三國時寫為蒲萄。】
「好!」
司馬昭接過酒罈,將剩下半壇蒲萄酒一氣飲盡,便將空壇拋到了身後。
二人共飲了一壇蒲萄酒,皆覺血氣上涌,身心暢快。
「泰初,再嘗嘗這個!」
司馬昭又取出一隻封壇,拋給了夏侯玄。
「是甘蔗酒!」
夏侯玄大笑道:
「甘蔗酒,又稱『金酒』,玄今日有口福了!」
這甘蔗酒,一般稱之為「金漿之醪」,從名字就可以看出此酒的珍貴。
「這裡還有一壇杏酪,來。」
……
「上尊者,糯米酒也;中尊者,稷米酒也;下尊者,粟米酒也。
今日我們切不管它上尊下尊,只管痛飲便是!」
……
「來,泰初,此一壇椒酒,就當我陪你過了今歲重陽!」
……
「楚國三閭大夫曾云:『尊桂酒兮椒漿。』,泰初,這壇桃花酒,我敬你!」
……
二人就這樣豪飲狂歌,不覺已喝乾了九大壇。
先前暢意狂飲的夏侯玄,此刻恢復了幾分冷靜,他凝視著司馬昭的雙眼,一字一句的說道:
「子上……,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泰初請講……」
「我要你答應我,終此一世,不要親手亡了大魏……好嗎……」
司馬昭聽了夏侯玄這話,就好像遭受了雷擊一般,打了個寒戰。
他皺眉猶豫了半晌,彷彿在做著一個極其艱難的決斷。
過了良久,司馬昭的眼神中終於恢復了堅定之色。
「好,泰初,我答應你,我司馬昭今日在此立誓,終我一世,只做大魏臣子……」
「池之竭矣,不雲自頻。泉之竭矣,不雲自中。……
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於乎哀哉!維今之人,不尚有舊!」
已然大醉的夏侯玄高聲唱著這首《詩》中的召旻篇,不覺已沉沉入夢。
夢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夢中的那個太平極樂的大魏天下。
在那裡,黃髮垂髫怡然高歌,雞犬相聞,人人皆沒有煩悶與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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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即將臨斬於東市的夏侯玄,抬眼望著那烏雲滾滾的蒼天。
刑場之下的百姓,大多都聽說過自己的名聲。
也許是自己的名聲太好,老百姓居然並沒有像斬殺曹爽之時一樣拍手稱快,反而是面帶迷茫憂戚的默默無語。
夏侯玄見狀,內心劃過了一絲欣慰和感動。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了黃初二年,自己和妹妹夏侯徽一塊在雪地上奔的那個雪天。
緊接著,父親夏侯尚、母親曹玦、舅舅曹真、師父於圭、表弟曹羲、文帝曹丕、先帝曹叡、好友毌丘儉、諸葛誕、李豐等等,無論是生者,還是亡者的面孔,都像蝴蝶一般飛到了自己的眼前。
腦海中似乎浮現出了許許多多宛若潮水一般的聲音。
最後,他想到了自己的惠姑,還有明月和雲兒。
屠刀舉起,又落下,徹骨的寒意瞬間侵襲到了夏侯玄的全身。
整個世界好像在自己眼前顛倒傾覆了過來,最終變成了鮮血的顏色!
刑場之上,略顯麻木的百姓之中倒也有幾個無知無畏的地痞大聲的叫著好,但這些喧囂的聲音很快便被嚇壞的孩童的哭啼聲所掩蓋。
哭泣的小女孩還以為,這個臨刑前顏色不變,舉動自若、甚至還朝著自己坦然一笑的神仙大叔肯定有什麼脫身之法。
可轉眼間,這個神仙大叔就這樣倒在了她的眼前,再也一動不動了。
「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
千百年之後,人們將臨斬而色不變的夏侯玄,和後來同樣臨刑泰然自若的嵇康凝在了同一句詩文中。
觀刑的百姓眼睜睜看著夏侯玄、李豐兩家的老少三族近千人頃刻間化為刀下之鬼,心中只覺得這件事情殘忍無比。
在他們心中,這個殺了一家又殺一家,永遠舉著屠刀的司馬家簡直比地獄的勾魂惡鬼還要可怕。
已經被摘了牌匾、空蕩蕩了無一物的夏侯府中。
老僕顧霆朝著歷代夏侯氏的靈位上了幾柱香,磕了幾個頭后,毅然決然的飲下事先備好的毒藥。
整個天地之間,終於變成了一片漆黑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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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洪流。帶我邦畿。
萋萋綠林。奮榮揚暉。
魚龍瀺灂。山鳥羣飛。
駕言出遊。日夕忘歸。
思我良朋。如渴如飢。...」
在某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中,有人經常見到這樣一位駕著驢車由韁而行的詩人,唱著這樣的詩。
人們把他稱為「猖狂阮生」。
有人問他:「喂,你為什麼每日駕車亂走亂唱,亂哭亂笑呢?」
「思故人矣……」
在一個寂靜無人的地方,宛若瘋子一樣每日縱酒狂呼的阮籍自言自語的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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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雍涼傳來了消息,姜維聽說大將軍斬殺了夏侯玄、李豐,覺得我大魏朝局動蕩,有機可乘,於是帥軍退而復返,再出隴西!徐質將軍防守襄武,結果被姜維陣斬!狄道長李簡帥眾降蜀!我河關、狄道、臨洮三縣的人口係數被姜維劫掠到了漢中!」
【注二:狄道,今甘肅省定西市臨洮縣。襄武,今甘肅省定西市隴西縣。臨洮,今甘肅省定西市岷縣。】
「豈有此理!」
皇帝曹芳正在為夏侯玄、李豐、張緝的死大發雷霆,還沒來得及消氣的他又聽到了這樣糟糕的消息,急怒之下竟將御案上的一隻結實的銅燈生生的摔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