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熒惑守心
第二天早上,因為城內已經戒嚴,加之城門上查得緊,樊滕便問秦鶴是否這幾天先不要出城,免得不小心惹了是非上身。那些公差可難侍候得緊,尤其是這幾天,一旦撞見,光是這錢銀上就免不了一大筆孝敬。
秦鶴聽罷也覺有理,忙又去問東家。只是劉圓急著找錢,直恨不得當場就弄一筐仙禽靈獸,換它三,五萬兩銀子回來填坑,又哪裡管他什麼公差如狼,狗官似虎。
眼見東家如此,樊滕幾人也就不再多說,收拾了一下便準備出城。說起來,陸羽那根木矛劉圓本來當日就想騙過來拿去出售,只是被秦鶴極力勸阻了。秦鶴自己實在不願這般下作,便力勸劉圓,讓他先等等再說,萬一陸羽能抓到靈禽仙獸呢?那可是長久買賣,再說二十年都過來了,也不差這十天半個月。
原本喧鬧的長安城一夜之間就變得冷冷清清,彷彿一座死城,除了偶爾經過的巡城兵馬,整條街道上便再也看不見其他活物。樊滕幾人歷經千難萬險,捱過無數盤問審查,總算將人馬來到城門口處。
眼看出城在即,幾人剛剛鬆了口氣,就聽前面一聲斷喝:
「把他們給我抓起來!」
樊滕大驚,都問過了,問過了啊!問了一路啊!怎麼還要抓!
押送的路上,樊滕好說歹說,把幾人身上那點僅剩的錢銀全都給了官差,這才得知敢情就是因為陸羽身上背著根長矛,然後就把他們都給抓了。這讓他們往哪裡說理去,難道就因為戶部侍郎是被一根長矛刺死的?!
好在事情的緣由已經打聽得清楚,事情應該很容易就能說得清楚,想來也不至於就被冤枉了去,幾人這才稍作安心,一心想著等過完堂后,無論說啥也再不出城了。
哪知公堂之上,幾人剛剛分辨了兩句,他們都沒聽懂上面那個滿口方言的狗官都說了些什麼,就被兩邊如狼似虎的衙役按翻在地,一五一十的打起了板子。
陸羽又驚又怒,加之腚上劇痛一陣緊似一陣,又氣又疼之下,忍不住便狗官驢蛋的大罵了起來。眼看著上面又是一支簽子擲了下來,心中愈發大怒,直將那狗官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墳頭子青煙亂竄,這才帶著一萬分的不甘昏死了過去。
如此刁民,若非案情重大,縣令大人定要將其一頓亂棍打死在當堂,以儆效尤,以振官威,哪裡容其這般咆哮公堂,尋釁滋事!
數日後,相府。
管家蔡拙來到書房,見老爺坐在書案后,用絲絹襯著,將那塊石板拿在手中,正細細賞玩。最近一段時間,老爺日日沉迷於那塊古怪的石板,已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所以他對石板關連的人和事也格外地留心一些。
眼看老爺總算告一段落,又另拿了一塊絲絹將石板仔細擦拭了幾下,然後才小心地將石板放下,便急忙上前,道:「老爺,那個叫陸羽的年輕人找到了。」
「嗯……」蔡朴心不在焉地應了聲,說道,「這個陸……是幹什麼的?」
「就是送石板之人說的,那個崔盛的家僕,幫崔盛抄了十幾年典籍的那個。」
「嗯……嗯?」一直沉浸在石板之中的蔡朴總算是抬起頭來,沉聲問道:「這個……這人叫什麼名字?現在何處?」
「此人姓陸名羽,二十歲年紀,現在長安縣大牢關著。」
「大牢?」
「是,昨日這陸羽拿著一支古怪長矛想要出城,聽說那長矛通體墨綠,還能噬人魂魄,而戶部黃大人也正是被一支長矛所害,故此這陸羽便被當作嫌犯給抓了進去。只是……據戶部侍郎隨行的幾個僕從交待,殺害黃大人的那支長矛竟是由寒冰所制,在殺害了黃大人之後,不久便化作了一灘血水消失不見。」
「……」蔡朴略作沉吟,然後道:「如此說來,其間尚有許多疑點不明?」
「老爺明鑒。據那陸羽交待,他本是陽關城的一名守兵,後來因祁連山藏寶之事被人擄去……在那山洞中,他曾親眼看見藏寶乃是一方木匣……」說到這裡,管家略作停頓,見老爺並未出聲詢問,這才繼續,「……莫名去到了漠北草原……之後受那秦鶴雇傭這才來到長安……」
「那長安縣豈不是錯抓了好人?……罷了,你去問問那陸羽,看他都抄了些什麼書與那崔盛……」頓了頓,蔡朴又道,「還有,那崔盛平日都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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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中瀰漫著霉爛和腐臭的氣味,各種爬蟲在潮濕陰冷的石縫中鑽來鑽去。牆角處,幾隻老鼠正在爭搶著一灘已經腐爛變黑的食物,不時因分配不公而發出「吱吱」的尖叫威脅聲。
牢房一角,陸羽俯卧在一堆霉爛的乾草上,昏沉間似乎有許多人、許多事不斷在夢中閃過,如真似幻,有些人物場景似乎已重複過許多次,也不知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因為涉案重大,他被單獨關在一間牢房中,免得中間出了差錯,衙中上下便都要受到牽連。
照理說,他的事情應該算是交待清楚了的,而且秦鶴等相關人員也都被傳來問過,只是長安縣令卻並沒有就此放人的打算,至於理由嘛——那當然不需要。
自古以來官府抓人、放人需要什麼理由嗎?何況陸羽還牽涉如此大案,有事沒事的先關著再說吧。至於死活,又有誰會在乎,親朋好友都沒有一個,死了也就死了吧,這本來也都是命。要知此案已是驚動了聖聽,各方只求快快弄出個結果,好向上交待,區區幾條人命,又有誰會在乎,大牢之中每年不知要枉死多少人,又哪裡算得上是什麼大事。
一片死寂之中,忽然「哐啷」一聲,隨著牢門打開,幾隻正在牆角爭食的老鼠也一驚而散。
「哎!起來啦,起來啦!有貴人來看你了。」牢頭一邊大聲說著,一邊用鐵鏈敲了敲圍欄,見陸羽沒反應,又走進去踢了陸羽兩腳,然後才轉過身,一臉諂媚討好地躬身對蔡拙道,「老爺,您看這……」
蔡拙用絹帕捂著鼻子四下看了兩眼,跟著道:「怎麼打成這樣,這還能活嗎?」那牢頭偷偷瞄了一眼蔡拙,謹慎道:「慣常是要打的,偏生這位還有些桀驁,怕就多挨了幾下。」
蔡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又看了看腳下,又小心地挪了挪腳步,這才對身邊的兩個長隨道:「去弄點參湯過來,我等一下再過來這裡。」說罷,便轉身走了出去。
半個時辰后,兩名長隨提著一罐百年老參熬就的參湯給陸羽餵了,又拿出上好的傷葯給陸羽敷上,之後便退去一邊安靜等候。
陸羽昏昏沉沉中,似覺有人在呼喚自己,勉力睜眼,卻是有人在問自己話,一時便以為自己仍在公堂之上,當即一口唾沫吐了上去,又掙扎著罵了兩句。蔡拙見陸羽神智依然糊塗,再問只怕也問不出什麼,只得改日再來,一邊又遣了下人去尋那秦鶴,心想著有熟人在場大家說話也方便些。
好不容易蔡拙等離去,牢里便急急給陸羽換了監號,畢竟有貴人來問,大家還是要謹慎些才是。謹慎之下,竟連早晚的湯水也好了許多,至少看上去是人吃的東西,甚至還專門給陸羽清洗了一下頭臉身體,免得來時臟污了貴人。
因陸羽傷勢沉重,蔡拙怕耽擱的久了陸羽暴斃在獄中,故此第二天一早便帶了家醫過來給陸羽仔細診治了一番。長安縣上下見他這般做派,不免都有些驚嚇,俱各猜測丞相那裡到底何事看重一個死囚,流言之下,就連長安縣令也都有些坐不住,連連派人暗中打探。
不覺數日過去,陸羽精神已略好了些,身上也都換上了乾淨的綢緞衣服,不再是以前臟臭的爛麻布。這一日,正在牢中枯坐發獃,就聽外面一陣響動,卻是那些人又再來此,只是這一次秦鶴竟然也在其中,他雖心中奇怪,卻也沒有開口多問。
等那大夫診治完畢,又給他用了湯藥,就見秦鶴上前來寬慰了一番,說貴人知他有冤情未訴,正設法替他伸冤,讓陸羽安心云云。末了,又說貴人有些事情要問,讓他仔細說來,萬萬不可隱瞞,以免誤了自家性命。眼看陸羽情緒穩定,眼神清明,秦鶴便知趣地退出了監號,他年紀也一大把了,又多經風浪,自家知道何時候該留,何時該去。
蔡拙見無關人等退走,先是好言撫慰了陸羽一番。繞了一圈之後,這才慢慢說到正題,問陸羽過去都給崔盛抄寫什麼書,又拿出紙筆,讓陸羽將那些東西都寫下來。
陸羽心中驚訝,怎麼侍郎遇刺一案還與他十幾年來所抄書籍有關聯。那些書都是些殘卷破書,缺字少頁嚴重,抄的時候都是胡亂那麼一抄,也從沒人給他解釋過其中涵義,他記性又一般,此時陡然讓他把那些都寫出來,一時間又那裡想得出來。絞勁腦汁想了會兒,寫出來的東西卻都語句不通,辭章混亂,一旁的蔡拙也不來催逼於他,反讓他不要著急,一點一點慢慢寫來。
雖然陸羽寫得凌亂,不過丞相大人轉眼就猜了個大概出來。從內容上看,崔盛讓陸羽抄的書主要是一些機關術數,陣法消息,一些道門典籍和一些醫術藥方之類,似乎也沒什麼特別出奇的內容,漸漸地也就沒了興趣。那蔡拙跟他多年,早已成他肚中魚鱉,察言觀色之下,哪裡還不明白。他貴為丞相管家,每日有多少大事等著去辦理,既然老爺並不看重,他自然也不再往此事上徒費心思,接下來幾天就只打發一個家丁去見陸羽,也算是個有始有終吧。
這一日,蔡朴又拿到陸羽寫的一篇東西,掃了兩眼,發現自己竟然不懂,不禁有些好笑,便隨手扔去了一邊。哪知晚間賞玩石板時,卻在石板上看到了內丹修鍊上的一些東西,與心中所思暗合,只是石板所顯之象深奧難解,苦思之下,竟一夜未曾安睡。若按之前那兩個清客的推測,石板上所顯內容本是自己心中所思之顯像,照理自己本該望之即明才對,不知為何又總是這般變幻莫測。
他原本只醉心書法,於修道之事卻並不上心,只是陛下近年來日漸崇信佛道,尤其數月前,一個剛被貶去西北,名叫周霖的犯官卻勾結奸佞,暗中給陛下進獻了幾枚丹藥,陛下用后竟當場擢升周霖為戶部郎中,又將周霖舉薦的,一個叫蔣鐸的雜毛,還有什麼陽關守將都加封了官職。幾位老臣雖苦心勸諫,怎奈陛下一意孤行,最終也只得罷了。
蔡朴身為一國丞相,自然心憂國事,一番打探將那丹藥的方子和煉製之法得了個七七八八。連日來除了練習書法,便是心念此事,一心想要找到丹藥中隱藏的危害,而後再向陛下力陳其弊。
此外,原戶部郎中李益,因去冬四川鹽銀一案被牽連下獄,至今仍在大理寺天牢待決,其中尚有冤情未訴;還有四川鹽戶造反一事,據傳是因為當地鹽官為了填補虧空,竟然巧立名目,將鹽稅抽到了三年以後;如今又有戶部侍郎遇刺之事,更有小吏不知受了誰人指使,參他尸位素餐,貪贓枉法,妒賢嫉能,任人唯親,賣官鬻爵。致使國庫空虛,上干天和,以致星辰墜落,災禍頻發,要他依西漢成帝時,丞相翟方進之事,盡節轉凶。
「熒惑守心……唉,多事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