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生
西山之上,子黍默然地站著,站在那高聳的桃樹之下,望著那樹下的女子。
「是你?你怎麼又來了?」樹下的女子轉過身來,訝然地看著子黍,正是小薇。
「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子黍猶豫著,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什麼?」她笑盈盈地望著她,彷彿先前神祠中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神祠里的神像沒有碎,」子黍說道,他在尋找清兒時已經發現了這一點,「可是,這是什麼?」
他取出了懷中的星盤,看著小薇。
「你不知道嗎?」小薇輕笑一聲,目光卻並未落到他的身上,而是遠遠地望著遠方。
這樣一種淡淡的漠視感,令子黍清晰地回憶起了神祠中發生的一切,他不覺得這是一場夢,然而一切又太過詭異,他無法理解。
「你為什麼要將它留給我?這枚星盤,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對我來說,你是手段,它是手段,這個山村是手段,無數的生命,也只是手段。」小薇仍然望著遠方,輕輕嘆了口氣,「我說過,你該早點跑的。可惜,遲了。」
子黍這時彷彿才反應過來,順著她的目光朝遠方望去,只見濃霧當中,一道高聳入雲的龐大身影,正在月牙湖上盤桓,它的身軀太龐大了,幾乎佔據了小半個月牙湖,輕輕翻滾之間,便可以激打起漫天水浪,而那濃霧繚繞,似乎正是因它而生。
他趕緊往山村的方向望去,目光中隱約閃爍起了火光,而且在逐漸擴大,蔓延,幾乎要變成一個耀眼的火團,而這正是他的山村!
「不!」子黍驚呼出聲,「爹!娘!清兒!」
他再也不敢有片刻的停留,瘋了一般往下跑,可四周的山林這樣的茂密,西山距離鄉村此刻卻又顯得這樣遙遠,他無論怎麼跑,距離眼前那被烈火包圍的鄉村卻始終是那麼遠,他像是在看著一副滅世的圖畫,而他偏偏在畫外,無論怎麼掙扎努力,始終不能進入這畫的世界當中。
烈火居然蔓延出來了,沿著林木,燒到了西山上,子黍已經可以遠遠地嗅到濃煙的嗆人味道,即便在夜空下也能看到那濃濃黑煙。
「清兒!清兒!」
他一邊跑,一邊喊,不斷往四周看,可是他始終看不到清兒,於是只能繼續跑,繼續往濃煙里鑽。
「清兒!清兒!」
他的聲音回蕩在山林里,和大火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噼噼啪啪,四周成了一片火海。
「清兒!清兒……你在哪兒……清兒……」
他喊著,聲音越來越微弱,濃煙嗆進了他的鼻子,他一邊咳嗽,一邊鼻涕眼淚也跟著下來了,他雙眼模糊地往四周望,可眼前一片朦朧火光,根本看不到清兒,他不知道清兒去哪了!他甚至永遠找不到清兒了!
「清兒……清兒……」
他喊著,一顆冒火的樹倒下了,在他身後,他沒有看見,於是那樹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仍然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可身後的樹太大了,也太沉了,他往前爬,爬不出去,只剩下雙手抓著面前的泥土,抓出幾道深深的指痕。
「清兒……」
在火中,只有這樣一個微弱的聲音,微弱地,斷續地,在夜空里飄散。
******
「殺!殺!殺!啊!!!殺!!!」
瘋狂的溫樑在村子里瘋狂地嚎叫著,披頭散髮,眼神猩紅,這一刻的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的模樣了,身上長出了茂盛的體毛,嘴中的尖牙明顯變長,雙手的指甲也變得鋒利無比,隨著月蝕的發生,他不斷的嚎叫著,像是一隻狼妖。
烈火燒塌了附近的好幾座土坯房,幾根房梁從空中墜落下來,砸在地上,在他四周圍出了一個地獄火海,周圍的人早已跑光了,也有幾個不幸被殺的,屍體殘缺不全,被烈火焚燒成了焦塊,更突顯了這一幕的可怖。
烈焰火海中,突然竄出了一個人,站在幾根冒火的樑柱之外,怔怔地看著火海當中發狂的妖魔,一身衣裙在火光下顯出異樣的紅色,像失落的楓葉。
「爹!」她大聲喊著,淚珠滑落,在臉頰上留下兩道淚痕,「你醒醒啊!爹!」
「啊!殺!殺!」
妖魔彷彿沒有聽到這一切,只在瘋狂地大喊著,尖銳的指爪不斷破壞四周看到的一切。
「爹!不要再殺人了!」清兒身子搖晃,幾乎要摔倒在地上,「你都走了十年了……十年了……為什麼一回來就是這樣……為什麼啊!」
「啊!嗷!」妖魔只是長嘯著,徹底失去了神智。
「清兒!」另外一道呼喊從一旁響起,清兒回頭望去,竟然是溫大娘。
「娘……你……你快叫醒爹……別讓他繼續下去了……」清兒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娘的身上。
溫大娘神情凝重,有些警惕地望著那個火海中的妖魔,「清兒!你快回來,他已經瘋了!他不是你的那個爹了!」
清兒臉色一白,有些倔強地望著娘,咬著下唇,眼睛泛紅,「爹就是爹啊……無論他變成什麼樣,他就是我爹啊……」
溫大娘嘴唇哆嗦起來,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清兒,你過來,你過來好嗎,娘求你了。」
清兒緊緊咬著下唇,不再說話,只是搖頭,一邊搖頭,一邊退後,她的身後便是溫樑。
「嗷啊!」彷彿是受了什麼刺激,妖魔一揮爪,狠狠砸在一棟牆上,整個房子便隨之坍塌了下來。
「清兒!」溫大娘喊了一聲,再也顧不得危險,緊緊拉住了清兒。
整個屋子傾斜著,一塊塊瓦片先是飛落下來,繼而是整個牆壁,一些房梁率先沖了出來,還冒著烈焰,朝著母子兩人砸去。
溫大娘推了清兒一把,一根房梁砸在了她的脊椎上,隨即整個人便被落下的磚瓦碎片埋住了下半身。
「娘!娘!」清兒回過神來,趴在了地上,抓著溫大娘的兩隻手,可是整個人被壓在房下,她又怎麼可能拉出來。
「清兒……快跑……快跑……」溫大娘費力地從磚瓦里抬起頭來,她的身下已經是一片血跡,緩緩滲透出來,沾滿了清兒的雙手。
「娘……嗚嗚……我……你們……你們都這樣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清兒已經是泣不成聲,她趴在地上,看著溫大娘的臉,先是一點點蒼白,卻還帶著點憤怒。
「跑啊!」溫大娘喊了一聲,隨即嘴角冒血,聲音低了下去,「跑……跑……娘不要你死……」
清兒不說話,只是哭,儘管四周的火光是那麼地熾烈,她的眼中卻是一片黑暗,除了抓在手上的這一點溫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哪怕這溫暖沾滿了鮮血。
「清兒!你怎麼還不跑!」
遠處,有人大聲喊了起來。
清兒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趴在地上哭,哭的幾乎失聲。
遠處的那人,看著清兒,忽然生起一股勇氣,徑直跑過來拉住了清兒的手,「跑啊!再不跑就沒命了!」
這聲音,對清兒來說,是很遙遠的,她茫然中好似看到了那個人,是平常捕魚的王大哥,常常會送魚到她們家來。可是,生對於她,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時候她卻寧願死了,死了才好呢,倘若能夠見到娘的話……
可王大哥拉著她,拉著她跑,她的身子無意識地踉蹌走出兩步,目光仍然是望著溫大娘。
溫大娘卻像是解脫了一般,鬆了一口氣,徹底低下了頭。
清兒眼前一片昏暗,再也支撐不住,也隨之昏了過去。
王大哥一驚,扶住了清兒,再看看遠處仍然在發狂的妖魔,猶豫了一下,還是背起了清兒,挑了一個方向跑。村裡人幾乎都跑光了,他也只好隨著跑,朝著密林的深處。
山村最邊遠的角落裡,還沒有受到烈火的波及,可是這裡卻同樣是一片混亂,該跑的早已逃跑,只剩下一地狼藉。
在這狼藉里,還有一對夫婦,仍然站著,遙望著那片火光,神色說不出的憂慮。
「子黍……子黍他,他怎麼還不回來。」黎姝緊緊抓著丈夫的手,臉色越來越白。
杜雲素緊緊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幾個字,「當時是你讓他走的。」
黎姝痛苦地閉上了眼,「別說了,別說了!」
杜雲素眼裡也有一絲悔恨,「要是我拉住他……」
他忽然醒悟過來,現在大火綿延,妖魔肆虐,想要等到子黍回來的幾率已經越來越渺茫了。如今幾乎整個村子都陷入了烈火當中,而且正朝他們這邊燒來,要是再不走,他們也不免要淪為烈火或者妖魔的祭品。
「姝,我們先避一避吧。」終於,杜雲素有些痛苦地說道。
黎姝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瘋了嗎!子黍!子黍怎麼辦!」
杜雲素眼紅了,「那我能怎麼辦!火燒過來,我們這靠山,再遲一點,大火燒山,我們都得被燒死!」
「可是子黍……」黎姝回頭望去,整個村子已經是一片火海,而荒林莽莽,真的走了,還有可能再找到子黍嗎?
杜雲素沉默了一會,輕聲安慰道:「放心吧,子黍不會那麼容易出事的,我們從家族裡逃出來的時候,我就把那護身符放在子黍身上了。」
黎姝愣了一會,「杜家……還真有那種東西?」
杜雲素苦笑了一聲,「畢竟是數百年前的豪族,雖然現在沒落了,還是傳下了一點東西。以前我們一時衝動跑了出來,聽說家族有一支脈流落在此,這才尋了過來定居,如今我們回去認錯,看在家族情面上,他們總也會派人來找子黍的。」
黎姝忽然認真質問道:「你真不是在騙我?」
杜雲素臉色變了變,「難道我要拿自己兒子的性命開玩笑?」
黎姝鬆了口氣,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漫天火光,神色悲戚,「這十幾年的生活,就這麼完了,什麼也沒了……」
「唉,回去吧,我們認錯,家族會幫我們去找子黍的。」杜雲素嘆了口氣,扶住了妻子的肩頭。
黎姝閉上眼睛,良久之後,點了點頭。
杜雲素忽然想到什麼,用枯樹枝在地上深深地劃了幾個大字,「事發突然,已先行離去,靈州杜家見。」
烈火之下,只有在土上刻下的字還有一絲保留的可能。
「走吧。」最後看了一眼四周,杜雲素有些蕭然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