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靈藥
「唉,斯人也而有斯疾,天作孽啊……」
搖頭嘆息之中,董醫師裹著一個藥草包匆匆經過子黍家門。
從林中歸來,還有些恍惚的子黍抬頭看了一眼,從未見過董醫師這般模樣,不禁有些好奇,「先生今日怎麼了?」
董醫師是山村唯一的醫師,醫術高明,卻不常看病,而以專研醫理為趣。他說天地大道,尚且以自然為法,若是一般小病,必是其人有不自然之舉,無須用藥,自行改之即可;至於重症之人,則天道循環,命定如此,強為之救也無法救活。
正因為如此,每當董醫師唉聲嘆氣的時候,往往預示著某人得了不可治癒的重病,無力回天,因而嘆息。
「哦,是子黍啊。」董醫師抬頭看了一眼,似乎才發現這是子黍家。
「先生怎麼唉聲嘆氣的?」子黍問道。
「唉,這幾日大霧漫天,鬧得人心惶惶,就連生病的人,也無故多了起來。」董醫師為人隨和,有問必答,說著便走到了子黍身旁。
董醫師的家就在子黍家旁邊不遠處,兩家算是鄰居,杜雲素一家人待人又和氣,和董醫師家的關係向來不錯。
「先生進來坐坐。」子黍讓出了屋門,忍不住問道:「都是什麼人啊?」
董醫師也不推辭,走到堂中坐下,倒了一碗清茶,「劉二麻風濕病又犯了;杜老三路滑摔斷了腿;還有老村長據說夜裡見了鬼,說了半天胡話……這些倒都沒什麼,就是村東頭那個溫清兒可惜了,治了三年也沒……」
董醫師說到這裡,彷彿才想起來子黍和清兒向來要好,只是話已出口,卻是再難收回了。他悄悄看了子黍一眼,只見其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同在水裡浸泡了數日的浮屍一般,就連他這個見慣生死的老醫師都覺得有些嚇人。
「清兒她……她怎麼了?」子黍只覺得一陣頭暈,可惜了,治了三年,可惜了,治了三年,可惜了,治了三年……這兩句話反覆地在腦海中迴響,彷彿可怕的魔咒。
「來來來,先坐下喝碗茶,喝茶。」董醫師忙將子黍拉著坐到一旁,倒了一碗茶遞過去。
子黍搖了搖頭,推開了那碗茶,有些急促地問道:「清兒到底怎麼了?」
「這……」董醫師神色變化,有些欲言又止。
「醫師,我求您了。」子黍死死抓住董醫師的衣袖,幾乎要跪下去了。
「唉,你別這樣。」董醫師扯了扯衣袖,扯不開,也是顯得無奈。
子黍聞言,心裡彷彿涼了一半,卻緩緩鬆開了他的衣袖,努力保持平靜,「您講吧,我不會怎樣的。」
董醫師這才勉為其難地開了口,「子黍啊,你知道吧,有些病是後天的,有些病是先天的。後天的病好治,先天的卻難,幾乎沒法治。」
「清兒她得了什麼病?」子黍神色又激動了起來。
董醫師沉默不語,只是看著他。
子黍咬著牙,又呼吸了兩口氣,「對不起,您講吧。」
「其實這個病,也不像是你想的那麼嚴重,」董醫師字斟句酌地說道:「就是,體虛,知道吧?先天不足,身子骨比常人弱一些。」
子黍聽了,反倒有些愕然,「那您說治了三年……」
董醫師嘆了口氣,「我記得我說過的吧?先天的病很難治,除非是有那些傳說里的靈藥,不過那些靈藥都是仙人用的,我們一般人哪能找得到。溫清兒這個病,先天不足,先不說容不容易得病吧,就是好好的一點病也不生,恐怕也只能活二十多歲。」
子黍聽著聽著,好不容易恢復一點血色的臉又白了,等到董醫師說完,他又抓住了董醫師的衣袖,「董醫師,您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山裡什麼都有,一定能找到靈藥的是不是?」
「是是是,」董醫師有些頭疼,又有些哭笑不得,「你瞧瞧自己,還沒娶人家當媳婦呢,就操心成這樣。」
子黍紅了臉,想要辯解,又不知該如何辯解,或許說他心底里是願意聽著別人這樣說的。
這一句話,倒是沖淡了許多緊張的氣氛,董醫師這才感到輕鬆一些,但是接下來的話怎麼說,又讓他思考了許久,「方法么,其實也很簡單,找到靈藥給她服下就是。那些靈藥效果不凡,便是生吃都能救命,只是這南方大山雖大,我一輩子往來,靈藥卻沒見過幾株。」
「那還是有的是不是?」子黍眼裡多了些希望。
董醫師無奈地笑了笑,「有是有,西山的懸崖上就有一株玄芝,那可是真正的靈藥啊。據說上古的神話里,洛水的女神宓妃就常常採摘這種玄芝,將之煉成仙藥甚至可以長生不老永葆容顏,對女子大有裨益。」
「真的這麼神?」
「呵呵,再神我們也弄不到。西山的懸崖峭壁是一般人上得去的嗎?就算上去了,靈藥也不是我們普通人能採摘的,摘之即枯,除非你生吞進去。何況靈藥附近必有大凶,我們這可是在大山裡,據說在五百年前,這南方大山裡可是妖魔遍地的。」
「那不都是傳說嗎?五百年了,也沒聽說誰見過妖魔。」
「真要見到,小命都沒了,有誰能回來的?」
子黍沉默,忽然想到,山村當中,有著不少人是失蹤的。失蹤的人當中,有的說是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他們當中有的回來了,有的卻永遠沒有回來,誰能保證每個人都成功走出去了呢?尚且,還有那麼多忽然就消失的,就像是清兒的爹,走入了大山深處,便再沒有出來過……
董醫師以為他還是在打玄芝的注意,語重心長地勸慰道:「子黍啊,我說你可別想不開,那玄芝一般人采不得,你想想就算你能爬上懸崖峭壁,你能保得住那玄芝嗎?我這輩子研究藥理,經手的草藥過萬,可那些仙人用的靈藥卻是一樣都沒碰過,那就不是普通人能碰的東西!年輕時我也想過要摘一株靈藥下來,結果呢?你猜我見到了什麼?那靈藥邊上守著一條十幾米長的大蛇!那時候有隻熊從旁邊經過,大蛇歘地一下竄出來,一口就把那熊咬掉半截!」
慕然間像是失了一切希望,他呆愣半晌,幾乎是無意識地問道:「那清兒怎麼辦?」
「唉,你要是真那麼喜歡這姑娘,早點娶了她,過幾年日子,說不定還能生個孩子。真出了事,也可以續娶……」
「我不是要娶清兒!」
不知為何,子黍沒來由得便感到一種憤怒,猛地一拍桌子,嚇得董醫師止住了話。
喘了兩口氣,子黍自己也覺得這話有毛病,但他就是止不住地憤怒,止不住地悲傷,彷彿在那一刻清兒不再是一個人了,而是成了人們眼中的一個工具,一個備用的妻子,一個備用的母親,甚至一個備用的玩物……
為什麼呢?為什麼他們從不理解少年人的感情?難道喜歡只是為了婚嫁,只是為了生育,甚至只是為了那些下流的衝動?他們憑什麼可以這樣做出決斷!難道在他們看來,他對於清兒的喜歡,竟然只是為了能夠娶到清兒,只是為了能夠生出孩子,甚至連這種喜歡本身,都可以任意替換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他們難道真的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喜歡嗎?他們真的知道他心裡所想嗎?他們真的知道他有多麼喜歡清兒嗎?他們真的知道他甚至願意替她去死嗎?他們真的知道什麼叫愛嗎……
子黍說不出這些,子黍也不想說這些,他只是覺得難受,彷彿心裡被捅了一刀,而那柄刀在心裡轉動著,拚命地攪動,要將內心裡那種單純的、真摯的情感全部攪碎,把這些全都視為卑鄙、下流的東西!全都視為一種可以以利益計較的東西!全都視為人間最庸俗也最無價值的東西!
而清兒,那個巧笑嫣然的清兒,那個從不生氣的清兒,那個守在溪邊的清兒,那個對著他笑的清兒,那個故意將燙紅薯丟在他手上的清兒,那個將水珠灑在他身上的清兒,那個拉著手一同回家的清兒,那個說錯話而羞紅了臉的清兒,那個他喜歡了那麼那麼久卻從來不敢說出口的清兒……她真的,真的會死嗎?
「我只想清兒好好活著,我不想她死……」
子黍轉過了身,他知道自己哭了,但是他不想讓董醫師看到。山外的霧很大,如一場夢似的,他也真的希望這是一場夢,一場漫長而沒有醒來的夢,一旦當他睜開眼的時候,一切還是和最初一樣,天空乾乾淨淨,而月牙湖畔,清兒仍在浣紗……
董醫師沉默了片刻,感覺這時候說話不合時宜,又有些手足無措,無意之中倒是摸到了桌案旁的一個桃子,那是子黍從山上摘下來的。
「咦?」把玩了片刻桃子,董醫師似乎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翻來覆去地看著,彷彿手上的不是桃子,而是一株名貴藥草。
「子黍,這桃子你從哪摘來的?」董醫師忍不住問道。
「什麼?」子黍還有些莫名其妙,抹了抹眼淚,轉身看去。
「這桃子,哪裡來的?」董醫師重複了一句,對手中的桃子愛不釋手。
「我從西山上摘下來的。」子黍不明所以。
董醫師問道:「我能吃嗎?」
子黍愣了下,然後點點頭。
董醫師於是咬了一小口,像是試藥一般,仔細品嘗,然後忍不住說道:「這東西不一般,恐怕是補藥。」
「補藥?」子黍糊塗了,「桃子也算補藥?」
「那要看是什麼桃子,要是仙界的蟠桃,還能長生不老呢。」董醫師將手中的桃子當成了寶貝,「你去多摘幾個下來,我看這東西不一般,說不定能夠治一治溫清兒的病。」
「真的嗎?我這就去!」
聽了這句話,子黍一掃之前的陰鬱悲傷,喜形於色,不待招呼董醫師,立刻跑了出去。
董醫師也沒有在意,他的精力全放在了手中的桃子之上,「奇怪啊,幾年前我去過西山採藥,來回幾遍,也沒見到有什麼桃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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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黍記得,他第一次看到山上那株桃樹的時候,愣了很久。
那是一株蒼老的桃樹,遒勁有力的枝幹撐起一大片天空,滿樹的蜜桃沿著那些枝幹掛下來,似乎足有上千顆。
那時他只想把這奇景告訴清兒,他從未見過這樣大的桃樹,而四野也只有這樣一株桃樹,它生長在西山的山巔處,未免太高了,站在那枝幹上可以眺望整個山村,而那些枝幹彷彿是無窮無盡地延伸著,看不到盡頭,不過沿著垂落的枝條,他可以爬上去。
這一次重新登上西山,已經是接近傍晚了。他有些心急,想早點回去找清兒,可越是心急,卻越是找不到這一株桃樹。或許這樣大的一株桃樹是有靈的呢?他機緣巧合地找到了它兩次,而第三次卻又找不到了。
他這樣想著,在西山上張望,四周儘是茂密的灌木,頭頂又皆是翠綠濃陰,他不知自己在走哪一條路,誤打誤撞地,總算是再一次找到了這一株桃樹。
子黍這才鬆了一口氣,他覺得董醫師一定等很久了,他打算趕快摘幾個桃子就下山。
這株桃樹很高大,枝幹足有十幾株普通桃樹合抱那樣粗,然而枝丫垂地很低,他抬手便能摘到桃子,不一會手中便有了五六個圓潤的大桃子。
不過拂開枝條的時候,他沒想到,在這西山上竟然還有一個人,穿著一身白色的紗衣,黑髮披散下來垂到了腰際,空靈地立在桃樹下。
「清兒?」子黍一時間被她吸引了,話一出口,卻又迅速打消了這個猜測。清兒怎麼可能在這兒呢?何況清兒的頭髮沒有這樣長的。
桃樹下的女子回過身來,看到她臉龐的那一刻子黍覺得十分熟悉,似乎在夢中見到過一般,她真的和清兒很像,卻比清兒更空靈,或者是更縹緲。她的眉眼是精緻的,動作是優雅的,手中還捧著一個桃子,卻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並沒有任何鄉村的痕迹。
她見了他,似乎有些驚訝,眼眉微微挑了挑,似在打量,但最終卻是小嘴一撇,「你偷了我的桃子,該罰。」
子黍愣住了,他看看眼前這幾乎可以參天的桃樹,又看看這樹下不過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有些好笑地反問道:「難道這桃樹是你種的?」
他想起來了,他確實見過這個女子的,那是在夜晚,那一個起霧的夜晚,不過只是一撇罷了。
沒想到她面不改色,點頭說道:「是啊,這山上的東西,都是我的。」
子黍有些生氣了,「這山怎麼會是你的呢?難道這山還是你種的?」
她笑了一下,「這山當然不是我種的,不過天下很多東西都不是人種的,人卻說是他們的,最後到底都歸了他們,既然這樣,我說這山是我的,又有什麼不行?」
「你!」子黍氣得說不出話了,最後只是憤憤地跺了一下腳,「強盜邏輯。」
她聽了這話,也不生氣,只是笑眯眯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
子黍不想理她,他還記掛著清兒,只想趕緊回去找清兒。
「站住,我沒讓你走。」身後的女子卻喊了起來。
子黍忍不住了,「怎麼?還不讓走了?難道我也是你的不成?」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說完臉便紅了,而順著目光望去,她的臉頰也微微紅了一下。
不過這尷尬很快便被她的笑聲打破了,她掩嘴輕輕笑了兩聲,「像你這樣的山野村夫,白送我也不要。」
子黍臉上顯得更紅了,不過這次卻是羞辱過於羞恥,他狠狠瞪了這個女子一眼,只想趕緊下山去找清兒,天已經快黑了。
「我說,你偷了我的桃子,便想這麼走了?」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的身旁。
子黍見狀一驚,倒退開幾步,竟然沒有看見她是如何來到自己身旁的,而在片刻之前,她應該距離他還有十幾丈遠。
山村裡一直流傳著一些關於妖的傳說,他隱隱覺得眼前這個女子非同尋常,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怎麼會孤零零在山上遊盪呢?他想起了詭異的大霧,想起了山村裡一些古怪的傳說,乃至想起了董醫師講的十幾米長的大蛇,背後出了一身冷汗。
「這,這是我拿來救命的。」子黍說話的聲音已經沒了先前的底氣。
「救命?」女子微微一怔,纖纖玉指指著他懷中的桃子,「桃子,也可以救命?」
聽著她的話,子黍也產生了一些懷疑,桃子能救命嗎?會不會是董醫師怕他傷心,故意誆他的?
無論如何,這山村近來多了許多怪事,多了許多從來沒見過的人。他在今晨見到了一批人,如今又見到了這個神秘的女子,而大山深處方圓百里,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還有第二個村子的。面對這些來歷莫測的人,子黍覺得,謊話或許瞞不過他們,還是真誠一些的好。
「村裡的醫生說,這個桃子,吃了可以治病。」子黍如實說道,末了怕女子不信,又補了一句,「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是清兒病了,我想救她……」
「清兒是誰?」兩次聽見這個名字,女子有些好奇。
「清兒就是,就是村東邊的一個女孩。」子黍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向這個陌生女子解釋。
這樣解釋的時候,他看著眼前的女子,有種荒謬感。她的樣貌與清兒相近,甚至比清兒還要好看一些,讓他覺得自己在面對另一個出身高貴的清兒,而她的儀態舉止十分優雅,又讓他想到了白日里見過的那一批人,彷彿這些人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
看著他的神色,女子似乎已經有些瞭然,「你喜歡她?」
子黍本能地搖起了頭,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不是……是……不是……」
女子掩嘴笑了一下,「是不是?」
「是……」子黍紅了臉,儘管這在山村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了,可是和一個陌生女子提及此事,總讓他有些不適應。
「她得了什麼病?」女子似乎對這個清兒很感興趣。
「醫師說,是先天不足……要用靈藥才能治好的。」子黍也不知為何,將一切都說給了這個陌生的女子,或許是她長得太像清兒了吧。
「靈藥啊,我這裡倒是有。」女子看似隨意地提了一句。
「真的?!」子黍驚喜地看著她,手中的桃子也隨之落地。
「不過,我為什麼要給你呢?」她有些戲謔地看了子黍一眼。
「只要你能給我,我,我替你做什麼都可以的。」子黍慌忙說道。
女子微微一笑,恰如晚霞里的桃花,有些夢幻的色彩。
「你過來。」她朝他招了招手。
子黍乖乖走了過去,她竟湊了上來,靠在他的耳畔輕聲低語,一縷幽香隨之襲來,他的心跳略微快了一些。
不過,等到女子說完,他卻臉色大變,倒退了好幾步,幾乎要跌倒在地,「這……這不行,從來沒人敢這樣做的……」
「你怕了?」女子反問道。
子黍想要點頭,又覺得太過怯懦,便反問道:「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要做什麼,你不必問。只是你若有求於我,便要替我做這一件事。」女子平靜地看著他,眼底似又有一絲難言的狡黠:「我可以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要是想來了,便來這找我。畢竟,靈藥珍貴,三天之後,說不定便沒有了。」
「我……」子黍低下了頭,不敢再去看眼前的女子,見了她,彷彿是見了清兒一般,而對於清兒,他是不會拒絕的。
「我再想想。」他這樣說著,往山下看去,夜幕深沉,已然無聲地籠罩了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