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異象

第七十五章 異象

漢江之上,寒風凜冽,自西向東,捲起一片塵霧,隔江望去,只見煙水茫茫,當中雖有樓船往來,卻渺小如沙,只等駛近了才稍稍顯出船的輪廓,而到了岸旁,已是龐然大物,如一座小山一般掩蓋了下方船塢外等候的眾人。

「該走了。」天璇看了一眼那抵岸的樓船,側身對子黍說道。

子黍回頭看了看,衛霜和小青衣正站在一起,皆是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去了上清,好好把握機會,也許會修鍊有成。」子黍先是對小青衣說道。

小青衣應了下來,又問道:「杜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幾個月吧。」

「好,那時候我們一起去看楊哥哥。」

言下之意,是要重葬楊百喜,帶他「回家」。

子黍自然點頭應了下來,小青衣又看了看天璇,問道:「姐姐也會來嗎?」

天璇微微一怔,「也許。」

樓船上的舷梯延伸下來,陸續有人上下船,眼見時間不多,子黍似乎還有些留意,衛霜便開口說道:「這邊我會照顧好青衣,即便沒有修鍊天賦,也可以先用道童的身份留在上清,至於你要找的那位姑娘,我也會多加留意,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多謝師姐了。」

子黍看向衛霜,彼此對視,衛霜的眼眸始終明亮透徹,如初次見到時一般。

「快上船吧。」衛霜拉起了小青衣的手,又朝他一笑。

子黍鄭重地點頭,終於轉身隨著天璇一同踏上了樓船的舷梯,等到上了船,他再回頭望去,船已離岸,岸邊的人也漸漸稀疏起來,卻仍然能看到衛霜與小青衣。只是隨著水霧瀰漫,漸漸模糊了視線,四野便陷入了一片蒼茫。

在啟程之前,子黍也向天璇大致了解了一些行程問題。從漢江沿江往西,要走水路三百里,而後便是靈州中心的南明郡,從那裡換乘驛馬,再經南安郡踏入中天皇州。皇州九郡以九天為名,按行程是先入成天郡,而後入中天郡進皇城,紫微宮高居皇宮之上,亦不是輕易可以進入,需在山下待客處靜候至少三日,因而這一段行程十分緊湊,有時甚至要日夜兼程。

「船上魚龍混雜,這幾日你最好不要輕易走動。」在船上,天璇便對子黍說道。

「好。」子黍點頭應下,環顧四周,發現樓船內來往之人有不少是修道之人,即便是看上去普通的凡人,也是錦衣玉食,非富即貴,可見這來往於漢江兩地的樓船絕非一般人能夠乘坐。

清兒到底沒有找到,亂世里能夠重逢,本就是意外之喜了,卻又不得不在轉瞬間分離,子黍原以為自己會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到頭來卻只是覺得有些心灰意懶,勉強替楊百喜料理了後事之後,更是幾乎沒有再找下去的心思了。

來到船上之後,又想到清兒如今的境況定然不能乘船離去,一江之隔,鎮南郡內烽火連天的時候,南明郡內仍是一片歌舞昇平,又怎會在乎難民死活,不過若真有人冒險渡江,也不至於趕下去便是了。

天璇顯然也知道子黍如今心事重重,並未再多說什麼,帶著他來到定好的船艙,本就要各自休息,不過在走廊卻見到迎面走來兩人,不由得停了一停。

走廊里,那迎面走來的兩人見到天璇和子黍,也是微微一愣,隨後一人先站了出來,躬身行了一禮,身後同伴也跟著如此,而後那人才笑著問道:「想不到天璇道友也在船上,倒真是有緣。」

天璇看著眼前的晏玄陵,反問道:「你們也住此處?」

晏玄陵點頭稱是,隨即問道:「聽聞天璇道友來靈州本有要事,如今妖魔之亂已平,可是要回中天?」

天璇微微頷首,似乎不想多談,轉身便進了自己的船艙。

晏玄陵見此,略有些尷尬,又看向子黍,顯然對他也有一些印象,「這位想來也是道友吧?恕在下疏忽。」

言下之意,是說雖然早見過面,但當初晏玄陵只將子黍當做凡人,並未留意。如今見到他與天璇同行,顯然非同一般,為自己眼拙而有一絲歉意。

子黍看著眼前這位青年,雖不如他曾經見過的蘇九那般氣宇軒昂,卻也是沉穩有度,言行舉止之中,有一絲君子風範。在印象中,難得的對他有一些好感,便勉強拋開自己的心事,也回禮說道:「御史以身作則對抗妖魔,實在令人敬佩。」

晏玄陵聽了此話,臉色竟微微一紅,「道友真是折煞在下了。當初道宮指派晏某為御史,追查了多日妖魔,非但毫無結果,還令樟林七村毀於一旦,如今晏某也是打算回州府道宮述職請罪的。」

聽了此話,晏玄陵身後的人不禁開口說道:「師兄,妖魔勢大,靈州又沉溺於安逸,應對此次妖魔入侵時,師兄的表現可是有目共睹,此事又怎能怪你?」

晏玄陵轉身說道:「師弟不必多言,功過是非,人心自有定數。」

船中過道狹窄,子黍這才看清站在晏玄陵身後的人是安常,當初他帶著一隊星師前來梅村支援,與晏玄陵同為五道教中人,可見兩人關係非同一般。

晏玄陵這一刻似乎才想起來還不曾介紹,於是說道:「是晏某疏忽了,這位是在下的師弟安常,如今也是一位靈州御史,負責監察南安郡一帶情況。」

子黍明白了他的意思,猶豫片刻,還是說道:「上清子黍。」

晏玄陵聽后,眼裡閃過一絲驚訝,「竟是上清弟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子黍亦如先前晏玄陵一般,感到一陣羞愧,「原先不過是山野散修,最近才拜入上清的。」

「原來如此,」晏玄陵點了點頭,其實最想問的是子黍為何會與天璇同行,但交淺不可言深,便說道:「彼此同行,也是緣分。不過我看杜兄似有倦色,便不多加打擾了。」

子黍想了想,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便點了點頭,「好。」

待到子黍轉身離去之後,安常才低聲問道:「師兄,此人姓杜?」

晏玄陵眼裡閃過一絲疑慮,「師弟此言何意?」

「沒什麼,只是聽聞南離郡的杜家,最近似乎有些動作,水府師叔亦提點我們要多加註意一二。」

「是么?」晏玄陵眼裡疑惑不減,似乎在思考著另一件事。

船艙之中,子黍躺在床鋪上,回想起先前的經歷,如同深陷一片迷霧之中,彷彿山村的迷霧再一次將自己包裹,失去方向,也失去知覺。

到底……到底是什麼……

冥冥中,彷彿有一條命運的線,系在他的身上,拉著他往前走,而他自己,也同樣不知道自己該走向何方。並不是說這一刻子黍有種命運被操控的感覺,而是他失去了自己的方向感,只好聽憑命運給他指引方向。

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仙道?不……長生?不……清兒?是清兒嗎?可以嗎?不……為什麼不?不能……不可能了……要是可以回到過去……然而回不去……爹娘,爹娘在哪裡呢?杜家,杜家,家……楊百喜……回家……

子黍彷彿在一場迷夢裡,卻又感覺自己清醒著,當家這個概念一點點從內心深處冒出來后,他如同被人潑了一桶冷水一般,渾身哆嗦了一下。

睜開眼,仍是昏暗的船艙,隱隱聽到水浪的聲音,讓他意識到自己還在船上,要前往那一個完全陌生的中天皇城,但心裡的聲音卻彷彿越來越強烈,不斷在自己的耳邊迴響。

起身走出船艙,來到樓船的甲板上,天色已是昏沉,迷茫的水霧卻仍是包裹著船身,如山村曾經的大霧一般,望不到兩岸,望不到任何除了白霧和江水以外的東西,彷彿整個天地之間只有這一艘船在前行,甚至感覺不到前行本身,如同陷入永恆的靜止。

「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

渺渺雲霧中,忽傳來朦朧歌聲,若遠若近,辨之不清。

子黍朝江上望去,遠山隱現,若有人漁樵於江渚之上,卻仍辨不清方位,雲霧之中似乎顯現出一片浩大祥和的場景,仙人飛舞,宮殿林立,都在雲天之上。

他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置信,再凝神看去,確實見到雲天之上緩緩浮現出一處神秘仙境,坐落于山巒之間,主峰之上流水奔流而下,如銀河墜落,而當中鳥獸飛舞,羽毛皆光鮮亮麗,散發出祥和聖光。

群山之上的仙宮,由一根根白色立柱構成,重重疊疊,高立於山巔之上,近乎看不見盡頭,五彩神鳥在當中展翅,似有仙人立於其上,渺渺歌聲亦不再凄冷,轉而變得典雅和睦,純凈聖潔,鐘鼎之聲不絕於耳。

至於更遠之處,彷彿羲和浴日,天日本身化為晨曦,如要吞噬整片長空,方始顯露不足四分之一的邊際,便已經佔據半片蒼穹,無邊的白光亦不斷增強,整個天地間一切的色彩都失去意義,只剩下一片光和熱。

子黍看到此刻,猛地大叫了一聲,再也不能直視這一輪比天穹還要廣闊的巨日,捂著雙眼跌倒在地,就如同在朝拜。

雙目的刺痛在他低頭伏地時漸漸緩和,又流了些許眼淚,那無邊無際的白光似乎漸漸散去,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之後,四周先是一片黑暗,然後才緩緩恢複色彩與輪廓。

樓船之上,還有一些人,只是都十分驚異地看著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子黍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看著四周的人,都有著一重模糊的影子,然後又往天上看去,先前所見的景象早已蹤跡全無,四周仍是茫茫白霧。

沉默片刻,子黍不動聲色地下了甲板,回到了自己的船艙之中。

眼裡的灼痛還不曾完全消去,可是看四周眾人的反映,似乎根本沒有見到天上的景象,倘若是他自己的幻覺,眼裡的疼痛又是怎麼回事?莫非真的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這幅景象?

子黍心緒雜亂,隱隱還有些惶恐不安,如同當初在山村曾見到月牙湖上突然冒出一座神秘妖都,如今他對白霧有種難言的恐懼,彷彿那白霧的深處永遠藏著許多神秘未知的東西。因而他在最初那一刻,覺得這也不過是一場幻覺。

隔壁的門打開了,他聽到之後便立即出了自己的船艙,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天璇。

天璇恰到好處地退了一步,皺眉看向他,似乎等著他先解釋。

「你,剛剛……」子黍合了一下眼睛,徹底看清眼前的人之後,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

「什麼?」

「有……光……」

子黍對先前所見的景象越發感到不確定,最終只吐出了這麼一個字。

「光?」天璇重複了這個字,看看子黍,又轉身登上了甲板。

子黍緊隨其後,再抬頭往天際看去,仍是一片白霧,沒有任何動靜。

正在他以為自己不過產生了錯覺的時候,天璇卻是變了臉色,罕見地有些神色緊張。

「你看到什麼了?」

「仙境……光……別的我記不清了。」

天璇雙目緊盯子黍,確定了對方沒有撒謊,這才說出自己的發現,「剛才星象亂了,如今我以紫微斗數重算過去,發現少了一個時辰。」

「星象?時辰……」子黍對於這一方面了解不多,可是隨即醒悟過來,「剛剛過去了一個時辰?」

「是,確切地說,是突然少了一個時辰。」天璇亦是臉色微微發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結論,「改變時間,即便大帝也……」

子黍忽然又捂住了眼睛,不知為何雙眼再次疼痛起來,「如果有異象的話……為什麼他們看不到?」

天璇轉身看向四周,船上眾人神色如常,沒有任何變化。

子黍還想說些什麼,忽然感到眼裡更痛,彷彿有什麼東西鑽入眼中。

「你身上……」天璇說了半句,旋即轉身向四周望去。

子黍還有些不明就裡,雙眼疼痛,卻也模糊中見到一絲金光,似乎是從他胸口透出。

子黍心裡一驚,捂住了胸口,顧不得雙眼疼痛,轉身就進了自己的船艙卧房之中,天璇並沒有跟上,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回到房中,子黍才從胸口掏出那一張金色書頁,此刻金色書頁正閃閃發光,而每一次光芒閃爍,他眼裡的痛覺也越發強烈起來。

幾乎是本能地,他就按照金色書頁上所記載的功法進行調息,而隨著調息眼裡的痛覺也漸漸減弱,金色書頁同樣逐漸暗淡下去,不再煥發光芒。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子黍才從打坐中恢復過來,睜眼看去,四周一片清明,眼裡的痛覺已經徹底消失,而所謂的「道一心法」卻運轉自如,甚至比往昔更加流暢。

這根本不是什麼道一心法……

子黍心裡默念著,拿出金色書頁重新審視,然而再看不出任何異樣,他又重新將之貼身收好,冥冥中卻有種強烈的不安感。

翌日,船上一切如常,午時他見到天璇在甲板上望著江面,彼此交談了幾句,他沒有提起昨日發生的事情,而天璇同樣沒有過問,似乎都有意將之遺忘。下午船沿江靠岸,在南明郡一處港口停頓,晏玄陵和安常先行下船離去,而他和天璇則是又在船上度過一日,等到航船到了下一處港口方才下船,一路之上再沒有出現任何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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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紫微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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