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心覺
「第一排左側第一個盒子。」杜子卿率先開口,指向那個盒子,盯著尚書星官。
尚書星官同樣側目望去,沒有說話,只是眼神和表情略有細微變化。
子黍同時注意著尚書星官和杜子卿,明白了杜子卿的狡猾,開口指明要猜哪一個盒子,卻並不直言,顯然也是想從尚書星官的反應里看出一些什麼,卻又不想浪費掉自己的機會給別人做嫁衣,雖然沒有限制猜測的次數,可一旦猜錯也會影響自己的心態。
在這一刻的觀察中,子黍能夠明顯注意到尚書星官看向盒子時嘴角微微一動,似乎在笑,可知他確實知曉盒中之物,而且是相當熟悉。如果以吉凶來判斷,那麼起碼可以說盒中之物不是凶物。而且,尚書星官臉上有些瞭然和玩味之色,說明此物並不是十分重要,應當是常見之物。在皇城圜丘附近,選取的東西必定是常見的,仙家寶物往往有特殊的能量,比較容易感知,而盒子是木製的,並沒有貼上什麼符籙或者用秘法封印起來,只是嚴絲合縫地蓋住,那麼當中的東西應該符合某些基本條件,比如說是凡俗之物,本身沒有太強烈的味道,不是液體等。重列星官之位是一場盛事,這麼多人看著,若說裡面放了一條鹹魚干,那也太有失體統。
按照不雅的原則來判斷,盒中應該擺放著一些小巧精緻的東西。典雅精緻,小巧玲瓏,常見之物……
「珠寶!」
「首飾!」
幾乎是同時,子黍和杜子卿皆喊出了答案,杜子卿認定是珠寶,而子黍則認為是首飾。
尚書星官微微挑起眉毛,走過去打開了盒子,從中取出一物。
金光燦燦,是一條金釵。
杜子卿這時忽然有所醒悟,又側目看了子黍一眼,眼裡有著明顯的殺意,毫無掩飾。
兩日的見聞,也讓子黍明白杜子卿為人陰險毒辣,雖然有所感覺,卻是側過臉去不願搭理對方。
「這盒中之物,便算你二人同時答對吧。」尚書星官倒是並不嚴苛,雖然明知道杜子卿動了殺意,仍是呵呵一笑,將金釵放入盒中,令人取下。
接下去,汪解語亦猜了一個,打開后是精雕細琢的一對比目魚玉佩。
大概是猜到了盒中之物大多是皇宮內提供,而尚書星官並不會嚴苛到要求三人說出準確的名稱,猜測的難道倒是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不過,若是所有盒子中都裝著同一類事物,那麼這場試煉又未免太過簡單,猜遍了三十個盒子后,除了十幾個是金銀首飾、古玩壁畫,剩下的半數卻一直猜不出到底是何物。
「第二排左側第三個盒子。」杜子卿看了一眼那燒了一般的香,心裡隱隱有些焦躁,「翡翠?」
尚書星官呵呵一笑,搖了搖頭。
「象牙?」
仍是搖頭,連表情都是一模一樣,這說明他非但猜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子黍見此,倒是閉上了眼。靜下心來,不知為何隱隱有些觸動,彷彿那盒子中的東西他曾見過,相當熟悉。
「芸香。」幾乎是憑著本能,子黍脫口而出。
尚書星官訝然地看了他一眼,掀開盒子,當中正是一株芸香,紫微宮內的羽葉芸香。
杜子卿的眼角一跳,臉色更陰鬱了一些。
汪解語倒是面無表情,無動於衷,先前第二場試煉中,她敗給杜子卿,便幾乎沒有了贏得星官之位的希望,即便她在這一場試煉中贏得第一名,那麼也只有六分之一的幾率達成平局,獲勝的希望微乎其微,之所以沒有放棄,也不過是還有這麼一絲希望罷了。
當香燒到了四分之三的時候,三排置物架上,還有九個盒子,汪解語猜得最少,杜子卿和子黍不相上下,不過二人的猜測方式卻有了明顯的變化,杜子卿幾乎是全神貫注,而子黍卻是閉上了眼,猜測次數越來越少,準確率卻越來越高。
不遠處,蘇九看著這一幕,微微點頭,而身旁的雲芷卻是不解其意,小聲問道:「公子,那個杜子黍,他怎麼閉著眼睛猜東西啊?難道他已經可以感知到盒子里的東西了嗎?」
蘇九搖了搖頭,「盒子上有星官的神念阻隔了我們的探視,想要感知到盒中之物,恐怕只有星官能做到。先前我也曾用幾種占卜秘法預測盒中之物,結果相當模糊,便是讓我上去猜,准去率也只有不到六成。」
雲芷訝然地掩住了小口,又看了一眼場中的三人,「連公子都只能猜到六成,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除了觀察和判斷,有時還要一點心覺。」蘇九輕嘆一口氣,望著子黍,眼裡有了些讚許之色,「心覺聽上去很玄虛,但卻是星官必不可少的東西,與修道者的神魂密切相關,心覺越強大,在求道之路上也能走得越遠。第三關考驗的便是這一點,心覺越敏銳,判斷越準確,趨吉避凶的能力便也越強。這個所謂的吉凶考驗,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場氣運的考驗。」
雲芷歪著腦袋想了想,「公子是說,杜子黍都是瞎猜的,不過他運氣好,所以能猜對?」
蘇九莞爾一笑,「差不多吧,不過氣運可不等於運氣。運氣看不出深淺,只是一個概率性的問題,而氣運則是成了形的運氣,能夠被看出來,感知到,杜子黍的心覺很敏銳,已經能夠幫助他模糊感知到盒中之物的氣運,這才會有準確的判斷。某種程度上說,每樣事物都存在無形的場和勢,就和星官的星域一般,大勢所趨,有些人是能夠看出來,感知到的。好比一個人若是經常作惡,自然有更多可能受人報復,可一般人卻無法把握到在哪一時哪一刻會產生這樣顛覆性的變化,而善於卜筮的人卻能直觀地『看』到這樣的積累變化,即氣運的盛衰,甚至提出一些解救之法,這是常人所謂運氣所無法直觀反映的。」
雲芷晃了晃腦袋,似乎有些暈,只聽懂了一些作善作惡什麼的,便問道:「公子相信作惡一定會遭報應嗎?」
蘇九沉默了一下,緩緩說道:「芷兒你這個問題很複雜,人世間也常常會有這樣的疑問,有些人作惡多端卻能善終,有些人勤勤懇懇卻遭厄運,所以有人怨天恨地,認為天道不公。但我道家認為天道無情,並沒有分別是非之心,『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人世間的是非對錯,並非天道的是非對錯,人間認定的報應亦不是天道認定的報應,是非對錯皆是人的觀念,天道不過是默默運行而已,世人認定的不公,在天道看來,恰恰是公道,因為天道無情而人有情,無情為公,有情為私。」
雲芷聽得如墜雲霧,終於放棄了理解,沮喪地說道:「公子,芷兒聽不懂……」
蘇九揉了揉雲芷的腦袋,「我和你舉個例子:你和小白約好了一起出去玩,結果到了那一天,你發現天氣陰沉,可能要下雨,於是你出門找小白時帶了一把傘。到了小白家,小白看不出天色要下雨,沒帶傘就跑出來了。這個時候你打算提醒小白,讓小白回家帶了傘再出來,小白以為天氣很好,根本就不會下雨,於是沒有聽你的建議。後來你們在外邊玩得正開心時,忽然下起了大雨,你的傘只夠一個人撐,雨又下得很大,那麼你是選擇拋下小白轉身就走呢?還是說和小白一人一半合撐一把傘呢?」
雲芷轉動眼眸,認真想了想,說道:「那要看小白是誰了,要是關係一般,不聽我的勸,活該淋一身雨。可要是,要是小白是公子的話,芷兒,芷兒願意給公子……」
說著說著,臉紅了起來,低著頭點了點地上的小石子,又偷偷斜眼看蘇九。
蘇九倒是沒有注意這些,而是繼續著先前的論題,「你看,這就是人道和天道的區別。天道就是那場雨,不分對錯,都是要落下來的。人道就是你和小白,區別在於,你能夠看到氣運變化,小白看不出來,某種意義上說,你在這個例子里就是占星師,而小白是普通人。你什麼都沒有做錯,卻和小白是朋友,那麼小白被雨淋你也不好乾看著,這就是氣運的牽連。有些人作惡多端卻能善終,有些人一生行善卻遭惡報,這都不是因為作惡行善本身,而是受到了氣運的牽連。當然,你也可以斷掉這些牽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在這個例子里,你看到小白出門沒帶傘,直接取消和小白出遊的計劃,那麼就不會有之後的選擇。只是這樣一來,小白肯定要生你的氣,兩人的關係就淡了。所以,哪怕看到了結局,你要是想和小白做朋友,也得心甘情願和小白出去,而這就是人情,天道卻沒有這種人情。怎麼樣,現在明白了一些吧?」
「哦,芷兒明白了。」雲芷說道,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失落,為了掩飾這份失落,便又看向場中,發現杜子卿和子黍的競爭更加激烈,場中還有五個盒子,而杜子卿已是額頭上隱隱現出冷汗,子黍卻是閉著眼睛像是在打坐修行。
「按照公子所說,子黍現在不需要察言觀色,憑藉心覺便能隱隱感知到盒子中所藏的東西?」
「沒錯,先前他猜測芸香,便是這種心覺的作用。記得之前我曾與他提到此物,但現在羽葉芸香密封在木盒之中,沒有一絲氣味透露出來,四周環境又比較嘈雜,他能夠準確判斷出來,說明感知已經相當強大,而這是修道者所必不可少的。心覺強大的人不但能感知到環境的變化,甚至能夠聽到別人內心的聲音,就拿我們的大帝來說,在他面前,但凡有一些壞心思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這麼厲害……」雲芷張了張小嘴,「那,那心覺可以修鍊嗎?」
「當然可以,但要求很高,一般人受不了,而且……可能會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蘇九先是一笑,繼而笑容變得有些詭異。
雲芷心裡一跳,隱隱有些害怕,「公、公子這是什麼意思?」
「民間傳說里,常有鬼魂附體,就是這個意思。」蘇九深深吸了口氣,神色有些複雜,往那皇宮深處看了一眼,「若是萬物皆有靈,你說為何世上總說有人的鬼魂,卻沒有說什麼豬啊牛啊羊啊的鬼魂?我雖然對此沒有深入研究,卻也認為這是心覺的作用。心覺太強的人,有時能感知到同類死前殘留的一絲念頭,但這一絲念頭是斷斷續續殘缺不全的,而且怨氣太重,感知的時間久了,可能逼得人發瘋。說起來,芷兒你要是真想修鍊心覺,開開天眼,那先找一間密室,要暗無天日的那種,看不見、摸不著、聽不清、聞不到、嘗不出,封閉五感,然後保持自己的意識高度清醒,一動不動堅持幾個時辰,或者幾天,也許就能慢慢感覺到四周場域氣流的變化了。」
雲芷聽到鬼魂,早已嚇得臉色蒼白,連忙搖頭,「不要,不要了!芷兒才不要修鍊什麼心覺,公子你別嚇芷兒!」
蘇九有些好笑地看著她,等她漸漸冷靜下來之後,方才說道:「其實這說法我也沒試過,不過封閉五感鍛煉心覺確實有道理的,好比眼瞎的人聽覺特別靈敏,心覺也會得到增強。當五感都喪失,而意識卻是清醒的時候,確保自己沒有產生錯覺,那麼心覺也就油然而生了。與此類似的是夢境,入睡的狀態類似於五感喪失,心覺就得到強化,在夢中人有時會表現出一些超乎尋常的能力,而這些能力在清醒時卻辦不到,這就是心覺的能力。因此有些夢看似毫無意義,有些夢卻有著預言的能力,這種具有預言能力的夢就是心覺在發揮作用。」
「聽上去好可怕,芷兒都不敢做夢了。」雲芷扯了扯蘇九的衣袖,雖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身邊有著眾多師兄師姐,可是聽著這些仍然有些不寒而慄。
蘇九也看出來雲芷似乎真的被他嚇到了,臉色煞白,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便笑了笑,說道:「芷兒你不要緊張,說起來,修道之人夜半也常常以打坐為主,保持意識清醒,便是在鍛煉心覺。你想想深夜閉目修行的時候,是不是閉著眼睛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四周的環境變化,甚至能夠清楚地『看』到周圍的一草一木?這就是心覺的作用,不過我們的心覺只在靜修時能發揮作用,在這種嘈雜的環境里,效果便要大打折扣,更不要說猜測那些盒中之物了。至於鬼魂的事情,芷兒你完全不用怕,一來平日里我們的心覺沒有靜修時強烈,二來大多數鬼魂只是人死之後短暫殘留的念頭,除非你去墳場打坐修行,不然是感覺不到的。」
聽蘇九這麼說,雲芷忍不住破涕為笑,「哪有人會去墳場修鍊的,嚇也嚇死了。」
談到此處,蘇九又是神秘地一笑,「沒有的話,哪來趕屍之法?」
雲芷的笑容一僵,繼而惱羞地跺了跺腳,「公子你又嚇我!」
眼見雲芷幾乎要落淚的樣子,蘇九終於不再說下去,而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外出歷練的一年裡,所見世界之大,當真無奇不有,心裡的感觸也不免多了起來,就多說了些,倒也不是有意嚇唬芷兒。」
雲芷聽了,微微垂頭靠在蘇九的肩上,輕聲說道:「這些年公子一定很辛苦吧?可惜芷兒沒用,不能幫到公子……」
「在我身邊就好了。」順著那秀髮撫下,落在香肩之上,蘇九輕輕將雲芷摟在懷中,再也無暇顧及四周眾人的目光,而事實上,紫微宮中人對此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倒是遠處,聖皇的車輦掀開了一道帘子,眼見此幕,又無聲落下,隱隱傳來不滿的冷哼聲,嚇得四周宦官皆是雙膝一軟,本能地跪了下去。
場中,一炷香即將燃盡,子黍此時已經比杜子卿多猜對了兩個,而杜子卿額頭上冷汗直冒,死死盯著最後的那三個盒子,眼裡隱隱可見血絲。
「中間那個,是杯子。」杜子卿伸手指著中間的盒子,有些沙啞地說道。
尚書星官微微搖頭,又看向子黍,眼裡多了些欣賞之色,似乎在期待他的答案,這讓杜子卿額頭上青筋暴起,恨不得轉身一掌拍死身旁的人。
子黍端坐閉眼,好似根本沒聽到杜子卿的話,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沙漏。」
尚書星官微微一笑,打開盒子,當中正是一個琉璃沙漏,在子黍說完這句話后,最後一點沙子從上方滑落到了下方。
「時間已到,這一輪,杜子黍獲勝。」
杜子卿聽到尚書星官的話語,簡直如晴天霹靂,直接從蒲團上跳了起來,大喊道:「不可能!他作弊!他怎麼可能知道得這麼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