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消息
入夜後,瑩白的雪地上燃起了篝火。
一隻只天狐,躍動著翻滾著,將那遍地的霜雪當做了草地,踩出一個又一個腳印,深深淺淺,凌亂不一,也如梅花一般,點在白雪之上。
各色佳肴,擺滿了桌盤,那些化作人形的天狐族男女,來來往往,調笑戲謔,眼睛是亮的,有著水潤的光澤,倒映著火的影子,也倒映著人的影子。
天袂和妖無情方從山上走下,便有許多天狐迎了上來。
「少主,族長,就等你們了。」
天袂笑著招呼大家,圍著那篝火坐下,同時不忘對妖無情說道:「每年的冬季族人都會聚在一起,唱祭神歌,把整年的獵物拿出來,祭拜龍祖和鳳祖,還有狐族的歷代先祖,然後歡慶宴飲,持續三日,就叫祭神節。」
「要唱歌嗎?我可不會。」妖無情聽后,抿嘴笑道,神情多了幾分羞怯嬌憨,與一般的女子別無二致。
「天若會呀,」天若不知何時又跑了出來,先前說的話也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拉著妖無情的手,說道:「姐姐,我教你我教你!」
接著,便迫不及待地吟唱了起來,那是玄妙古樸的妖語,傳承了數千或是上萬年,卻是出自一個小女孩的口中,又有些新生的味道,彷彿一場輪迴。
妖無情聽后,跟著學了一句,只是低聲哼唱,四周的狐族男女卻已是紛紛拍手叫好,她面上一羞,又住了口。
天袂看著這一幕,不禁掩嘴一笑,繼而也跟著開口輕輕唱了起來,婉轉悠揚,有著言語無法表述的顫音,傳到很遠的地方,在寂靜的雪夜裡成了唯一的曲調。
天狐一族的男男女女,皆是跟著吟唱起來,有的低沉,有的高亢,有的柔媚,有的清麗,這些微小的差異又在曲調的共鳴里和諧相生,成了一股音的洪流,在村落的上方迴旋,激蕩,彷彿連那飛雪也在跟著起舞。
妖無情原先只是聽著,漸漸也就跟著唱了起來,那古歌的旋律是單調的,可卻又有些蘊蓄悠長的味道,不知不覺間就唱了下去,彷彿是跨越了一片時空。
「受天之命兮,生我父母。
龍翔鳳翥兮,歡歌載舞。
曠古天地生靈眾,恩德萬物無飢苦。
言笑晏晏幾多時,願得長樂別凄楚。
采我玄芝兮,泛舟神滸。
阡陌迷途兮,大道終古。
世間悲喜常如此,上求皇天佑後土。
禍福難料難相依,子孫世世祭先祖。」
大雪飄飛,歌聲蕩蕩,妖無情唱著唱著,悄然流了一點淚,在黑暗中滑落,滴在晶瑩雪地之上,化作一粒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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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谷,青蟒一族領地。
一身翠綠旗袍的青蟒妖王躺在白骨王座之上,斜睨殿下的使者。
「哦?要我族出妖?」
使者伏跪於地,說道:「我族妖王的意思,是兩族各出二妖,隱蔽身份,暗中阻止妖廷少主的行動。」
青蟒妖王聽后,伸了一個懶腰,又盯著使者看了片刻,方才喚道:「碧鱗。」
白骨王座後方,只見一位黑髮綠瞳的女子身穿碧綠長裙款款走來,到王座前屈膝行禮。
「白鱗。」
又一位白髮女子從王座後方走出,同樣對妖王屈膝行禮。
「你們可願前去?」
「妖王所命,萬死不辭。」
「很好。你們白虎一族,又是派了哪兩位?」
使者微微抬起頭來,整個妖谷其實便是上古異獸肥遺的屍骸所化,此處則是它的頭顱所在,兩道光線從頭顱頂端的眼眶內投射而下,落在眼裡,反而有些看不清那王座之上的妖王。
「回妖王,是斷齒、金爪兩位。」
「不錯,皆是一時之選。」青蟒妖王點頭稱讚,卻是又打了一個哈欠,顯出睏倦的神情。
使者雖是始終保持恭敬,卻也不經意間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莫非是凜冬之下,妖王亦要冬眠?
「妖王既然同意,臣便先退下了。」不敢妄加猜測,白虎一族的使臣叩首說道。
「嗯。」青蟒妖王應允之後,又靠在了王座上,微微眯起眼睛。
等到使臣退下,她忽而嗤笑一聲,「到底走到了這一步。」
碧鱗和白鱗守在兩側,見狀,碧鱗問道:「主上這是何意?」
青蟒妖王伸出一雙纖細的手,默默看著,光影之下,手上的靜脈漸漸顯現,擴張,彷彿一抹墨綠,暈染了雙手,直至眼前一片昏暗,「這雙手,曾經,也殺過很多妖。」
碧鱗心中一驚,趕緊低下了頭。
青蟒妖王卻是放下了手,嘆了口氣,「如今,卻不願再動了。」
白鱗若有所悟,說道:「主上放心,我等自會掌握好分寸,絕不會給主上添亂。」
「分寸?」青蟒妖王輕笑一聲,從白骨王座之上走下,來到碧鱗與白鱗的身旁,看著兩者,說道:「我要的不是分寸,你們該如何做,便如何做。」
「諾。」碧鱗,白鱗應道。
青蟒妖王轉身看著白鱗,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白鱗微微一顫,仍是站著不動。
「白鱗,你幾歲了?」
「回主上,修道方滿百年。」
「嗯,碧鱗,你呢?」
「回主上,修道一百二十餘年。」
「呵呵,多好的年華。」青蟒妖王笑了笑,轉身緩緩走回王座,「我老了,千年的光陰,就好像還是昨日,分分合合,聚散無常,曾經動心的事,如今亦只付之一笑,卻還是強顏歡笑,也不知何時是個盡頭。族中的大事,如今也該輪到你們來處理了,至於這妖王之位,亦將歸於你們二者之一,但願不要因此互生罅隙,起了猜疑之心。」
碧鱗和白鱗皆是一驚,慌忙說道:「主上的叮嚀,我等銘記在心。」
「行了,下去吧。」青蟒妖王揮了揮手,又有些倦怠之色。
二妖不敢多留,紛紛告退。
白骨王座之前,青蟒妖王伸手,摸著那冰冷光潔的白骨,看著自己的雙手亦是因此變成暗青色,低低一笑,似在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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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五,上清,山門。
子黍從獸車上躍下,抬頭看了看上清主峰,大雪連日,早已將那山頂化為一片雪峰,宮殿閣樓,皆為純白色,恍如仙境。
「對了,你是要就此在靈州遊歷么?」他看了片刻,轉身問道。
天璇只覺得他說了句廢話,「不然呢?」
「額,先回道宮?」
「嗯。」
「那我如果要找你……」
「有緣再見吧。」
天璇進了獸車,兩頭斑斕猛虎掉頭遠去,飄然絕塵,滿是道家風韻。
子黍苦笑一聲,緩緩走向山門。
他身上還有上清的令牌,出示之下,自然輕易上了山。到了主峰之上,本想先去拜見少微星官,卻得知少微還在主持靈州州府道宮的事宜,又打算去見老掌門天理星官,天理星官則在神葯池靜修。一時有些猶疑,想想打算回去見師父西斗星君,則主峰算是白跑一趟,便七拐八拐,不知何時走到了玉皇殿內,方才想起先前鉞星官交給他的《上清修行秘訣》已是掌握純熟,鉞星官又是他的師兄,該去見一見的。
等到了藏經閣,他走上前去敲門,門打開時淡淡的書香襲來,還有些陰雨天的濕氣,不是很濃,若有若無,卻瀰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給人一些陰鬱之感。
鉞星官站在門內,雙眼如古潭般深邃,望著子黍一言不發。
「師兄,先前你給我修行功法,讓我掌握純熟后再來此地。」子黍懷疑對方是否忘了自己,只得主動說道。
「進來。」錢鉞退開一步,子黍鬆了口氣,趕忙走了進來。
錢鉞和上門,又轉身仔細打量了一番子黍,點頭說道:「短短月余時間,你的進步倒是不小。」
子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客氣說道:「師兄過譽了。」
錢鉞也沒繼續客套下去,走上藏經閣二層,片刻后取出兩本道經,放在一樓書桌之上,說道:「這是《上清大洞真經》和《上清天心正法》。大洞真經是主修功法,至於天心正法則多是符籙手段,上清位列符籙三宗之一,弟子皆要掌握一二符籙手段,你拿回去好好修行。」
「多謝師兄。」子黍還要道謝,卻見錢鉞擺了擺手,又走入了藏經閣中心的位置,那裡有一個蒲團。
錢鉞走到蒲團前,端坐下去,先是默默望了片刻閣樓的頂端紋飾,又說道:「你資質非凡,但性格猶疑,若是不加以一番歷練,難成大事。」
子黍心裡一驚,問道:「那師兄以為,該如何歷練?」
錢鉞搖了搖頭,「歷練不可強求,亦要機緣。」
子黍聽了,一時默然,這似乎是批評他,卻又說得十分在理。在近半年來的動蕩變化中,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山村少年變為星官繼承人,眼前的世界瞬息萬變,又怎麼可能不感到迷茫困惑?但這也是他的性格問題,至今仍不清楚自己想求的是什麼,想要追回過去已是不可能,想要改變未來……為了誰呢?自己嗎?
「多謝師兄指點。」子黍朝著錢鉞深深一拜,拿起了兩本道經,看著錢鉞的樣子,又忍不住問道:「師兄常年守在藏經閣中,不曾出去過么?」
錢鉞微微閉上眼,「坐守書閣終到死。」
子黍一怔,不太明白錢鉞所言何意,是立誓還是解釋?
「你回來,可見過師尊?」錢鉞忽然問道。
「還未曾前去。」
「如今該去看看。」
「好,那師弟就先去了。」
「嗯。」
等到子黍退出藏經閣,還是有些摸不透這位師兄的作風,總覺得神秘莫測,卻也因而生出不少敬畏之情,便聽了他的話,又匆匆去清微峰見西斗星君。
路過後山弟子居所時,他不禁想到了衛霜,想要前去看看,動念一想,衛霜早已在道宮任職,不一定留在上清,還是先去見過師尊再說。
到了清微峰,第一個見到的卻不是師尊,而是七師姐樂萱。
雪松之下,樂萱正伸出纖纖玉指,逗弄著一隻松鼠,仍穿著那一身紫羅襦,眉心卻多了一抹嫣紅花鈿,深山幽谷,白雪佳人,顧盼之間,恍若集天地靈秀於一身,難以盡言。
子黍見之,不由得放緩了腳步,卻也不願上前打攪了師姐,只是遠遠地望著,想到她對於風的天賦,覺得未嘗不是沒有理由。
那隻松鼠忽然一躍,從她的掌心跳到肩頭,又竄上了頭頂,樂萱驚呼一聲,不禁笑出聲來,伸手想要將它抓下,那松鼠又跑到了背後,掛在了她的衣帶之上。
樂萱見此,笑罵一聲,剛好也見到了走上山來的子黍,不禁喜道:「九師弟,你回來了?」
子黍走上前去,含笑說道:「回來了。」
在這清微峰上,他雖是只短暫地住過一段時間,可師姐樂萱,卻早已給他一種難言的親近感,親近中帶著點尊敬,恍如親人。
樂萱抓住了那掛在她衣帶上的松鼠,對子黍說道:「這是六師兄養的小寵物,也不知為什麼,老愛往我這兒跑。」
子黍看了一會那隻松鼠,笑著說道:「它看師姐這麼漂亮,性子又好,便粘著你不放了。」
樂萱聽后,有些驚訝,看看子黍,說道:「一個多月不見,九師弟你好像變了許多,連這話都敢說了。要是以前,還向我低頭行禮呢!」
子黍微微一怔,「那我現在補上?」
樂萱掩嘴一笑,將那隻松鼠丟到了子黍身上,「算啦,師尊就在山上,你去見他就是。」
子黍慌亂地接住松鼠,二者大眼看著小眼,都有些發愣,直到那松鼠用尾巴甩了他一臉,又躍到了樂萱的肩頭。
子黍無奈地攤開了手,「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哼,它嫌你呢。」樂萱自己逗弄了一會松鼠,又催道:「你還不上去?」
「師姐不去么?」
「師尊我天天見,都看膩了。」樂萱抱著松鼠往山下走去,走了幾步,忽然轉身警告道:「你可別在師尊面前說這話!」
「好,好。」子黍哭笑不得地應了下來。
上了山,只見山頂的涼亭之中正坐著兩人,宇文晏摸著手中的棋子猶豫不定,而西斗星君蘇樺則是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是弟子輸了。」宇文晏嘆了口氣,放下棋子,站起身來,見到了子黍,問道:「九師弟?你在這很久了?」
「才剛過來。」子黍上前,朝著蘇樺行了一禮,「弟子拜見師尊。」
蘇樺呵呵笑道:「聽聞你如今已是天一星官繼承人,短短時日,便有如此成就,果真氣運非凡。」
子黍聽后,卻是苦笑一聲,「弟子卻覺得,是命途多舛。」
不等蘇樺開口,宇文晏便說道:「師弟此言差矣,俗語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天下事倘若有三分,那麼其中只有一分是福,卻有兩分是禍,如今師弟能夠繼任星官之位,早已抵掉了先前的諸多不順,難道不是福分不淺?」
子黍不由笑道:「六師兄,以後若有機會,一定找你解簽。」
「哈哈哈,」蘇樺大笑了起來,指了指子黍,「這回見你,倒是變了不少,看來過去的事已是有所放下?」
子黍的眼色漸漸黯淡下來,「忘不掉,又能如何?」
蘇樺沉吟一會,問道:「還記得玉皇殿外我和你說過的話么?」
子黍指尖微微一顫,看向蘇樺,「記得。」
「杜家最近大肆宣揚,聽說要處死一對夫婦,因為……」蘇樺深深地看了子黍一眼,「這對夫婦曾經在十幾年前竊走了杜家仙道秘境的鑰匙,逃入了南方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