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忒休斯之船
他們將我帶回到某個房間里。這裡熟悉又陌生。他們讓那個女人陪著我。
「你要是有事,可以去忙你的事。」我對那女人說道。
「我的事就是為您服務。」女人說道,「我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為您服務。」
我認真看了看她的臉,太標緻了,挑不出任何毛病。從主觀上來說,她是按照我所喜好的模樣製造出來的。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則廣告,說是可以為每個人定製居家管家。我走到她面前,伸手去摸她的臉。
她的臉比我手上的溫度低。我感受了一下她皮膚的彈性,跟真人沒有區別。
「我無意冒犯。」我說,「我只想親自驗證一下,你是不是真的。」
女人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
「您不止一次這麼做,我早就習慣了。」女人說道,「這是您的習慣。」
我回頭看了一眼房間里的布局。
「需要增加什麼傢具么?」女人問。
「不,不用。我對這些沒什麼感覺。」我說。
我確實不需要任何東西。這房間里的任何東西對我都沒有意義。
「您需要休息了。」女人說道,「或許您還不累。不過,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了。」
「現在是什麼時間?」
「凌晨兩點。」
「差不多該休息了。」我問女人,「法庭上那個男人跟那個小女孩,到底是不是父女?」
女人看了我一眼。
「從法定意義上是的。」
「為什麼是法定意義上呢?」
「在我們這裡,目前的法律規定,他們還算是父女關係。」
「這裡有什麼誤會嗎?」我問。
「誤會倒沒有。您想一下,您腦子裡有一個觀念的集合。比如,您腦子裡裝著的全是古希臘那一套,但您的身體跟我們還是一樣的,您說,您是我們中的一員,還是已經是古希臘人?」
「你這個問題挺有意思。」我捉摸著這個問題。
「從表面上看,您是我們中的一員。可如果跟您交往,我們很快就發現,您不是我們中的一員。」女人說道,「我們這裡有個俄羅斯人,她總是說她是我們中的一員。她講我們的語言,跟我們吃同樣的飯菜,行事作風也一樣。」
「她去俄羅斯,沒有人把她當做是俄羅斯人,儘管她的外表就是俄羅斯人。」女人繼續說道,「對這種現象,您覺得奇怪么?」
「確實有那麼一點尷尬。」我說,「你把我看做是古希臘人?」
「這也是我一直要提醒您的。您確確實實不是古希臘人。不過,您要求我們把你看做是古希臘人。您希望以古希臘人的身份生活在我們中間。」
我對她的說法表示懷疑。
「以俄羅斯人的外表,生活在我們這群人當中,確實很奇怪。您以古希臘人的身份生活在我們當中,也一樣奇怪。」女人說道,「我不知道這麼做有沒有用,不過這是您之前要求的,必須如實回答您的任何問題。」
「我不知道這樣說合不合適。在您徹底成為一個古希臘人之前,您有權利放棄,重新回到我們當中。」女人繼續說道,「直到某一天,您不需要我再提醒。」
「當然,您可以隨時放棄。」女人補充道。
「這是我自己要求的?」
「對,您完全自願。」
「你要是以行事方式、說話、飲食偏好來定義一個人,倒也簡單。不過,這個定義好像有點問題。我自己不知道,我只好問你:你覺得我已經是古希臘人了,還是仍然跟你們一樣?」
「您現在是越來越像古希臘人。」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像古希臘人的?光是行事方式改變,外表不變,總有點不對勁。」
「我們說您崇洋。」
「要是我長得像古希臘人,你們肯定不會這麼說了。」我似乎忘了什麼,「我意識到,或許一開始就弄錯了。學習什麼,模仿什麼,不是關鍵,你們反而會認為我崇洋,說我神經不正常,明明跟你們一樣,卻模仿古希臘人的樣子。」
「要是我長得像古希臘人,言行卻跟你們一樣,你們不會嘲笑我,反而會讚美我,說我語言天分好,懂得欣賞異鄉的美食。」
「您的意思,是不是要整容,從外表上像個古希臘人?」女人問道,「您確定是這個想法了?」
「恐怕沒用。我的基因會讓我長得跟你們一樣。實際上,我跟你們就是一樣的。」
說完這句話,我覺得實在多餘。我也沒有絕對的理由讓自己看上去像個古希臘人。
「我們的法律就是這麼規定的,只要你在基因上沒變——就目前我們的技術水平,暫時還沒辦法改變基因——你就永遠是某個人的孩子,或是某個孩子的父母。這是遺傳學上的定義。你的社會身份可以改變,但血緣關係永遠不會。」
「要是某個人他不想再做某個人的孩子或是父母了,是否可行?」
「這正是您在做的事。」女人說道,「不管他們出於什麼原因,想做這種改變,您一直以來想做的事,就只有這一件。」
「您可以改變想法,改變行為模式,改變飲食習慣,改變國籍身份,改名字,所有這些都可以改。您甚至可以改變樣貌。當所有這一切都改完了,您,還是您。」女人說道,「不論您怎麼變化,您確實已經不是原來的您了。不過,在我看來,您還是您,只是不是原來的您了。您,變了。」
我被這個女人的話給繞暈了。
「也不是每個人都想像您這樣,一直試著成為另一個人。」女人說道,「我倒是認為,您不是試著成為另一個人,您只是在試著成為那個可能的您。可不管您如何變化,在我們眼裡,您永遠是過去的那個您。您只是不一樣了。」
我隱約覺得這個女人在替我隱瞞什麼。她應該對我的過去了如指掌。我的過去一定非常不堪,不然,我不會執著於變成另外某個人。從這個意義上,我似乎開始理解法庭上那個少女為什麼不認她的父親。我無法得知她是真的不認識了,還是理性告訴她,你要是想有什麼根本性的改變,最好將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就從否定你的血緣關係開始。要知道真相,還得見她當面問問。
他們肯定已經抹去了我的記憶。不然,我對過去的事一點都記不起來了。我看了那女人一眼,她馬上領會了我的意思。
「這也是您自己要求的。您覺得,改變的第一步,就是忘掉過去的那些事。」女人說道,「一個人就像是在水裡掙扎,過去的事就是水池。」
我點點頭。在心裡,我已經做好了睡一覺后,去找那個少女聊聊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