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認識我自己

無面人對我的講述似乎不怎麼感興趣。因為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聽了我的講述后，有什麼樣的感受。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幹嘛要在乎無面人怎麼想？我更應該在乎自己的感受，不是么？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太陽升起來后，眼前翠綠旺盛的樣子。我想知道，換了心臟之後，我對世界的感受有沒有什麼根本性的變化。我是否會以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只是看，而不做任何評判。

「你最好躺下來休息幾個小時。」無面人告誡道，「你剛換了心臟，暫時還沒有完全適應。」

「就像是電池要先充電，對吧？還有什麼磨合期之類。」

「差不多吧。新的東西意味著新的習慣，需要時間來適應。」

「如初生的嬰兒？」

「像初生嬰兒般喜悅。」

我最喜歡無面人說的這句話了。要是同一種生活太久，陷入他們說的習慣，慣性之類，大腦會停止運轉。這樣的生活會顯得越來越沒有意思。大腦不是需要新鮮的刺激么？我不把它當做是什麼正確的結論，要是新鮮的刺激能讓大腦活躍起來，那就不枉我採用了這個辦法。

為了贏得無面人的歡心，我聽從了他的建議。離開那個神秘的大廳，由無面人駕駛，汽車一路賓士。在巷子口，我下車，向無面人揮手道別。無面人也沒有腰跟著我進入巷子里的意思。我猜想，無面人一直跟著我，只是為了提醒我到時間去更換心臟。當他的這一項任務完成，應該有新的任務等著他。

沿著石板路，往巷子裡面走去，我盡量平復心情，不讓心跳過快。月光里，我倍感溫暖。雖然孤身一人，但我並不覺得孤獨。新的心臟，就像一個久違的老朋友，再次回到了我身邊。

小店亮著燈，老闆娘忙碌的身影，倒影在門口。我站在不遠處，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跟她說幾句話。想了想后，我認為沒這個必要了。我不知道跟老闆娘說些什麼好。我也沒有去小店買煙或是飲料的衝動。剛換了心臟，也不敢冒險吸煙。

那就這樣了？就這樣看著她的影子，拐進另一條巷子，打開鐵門，沿著樓梯走上去。回到住所，心裡覺得很踏實。我很喜歡這種踏實感，這是過去所沒有的。為了說明過去那種惶惶不可終日、難以察覺到自我存在的糟糕感覺，我只能藉助對周圍景物的描寫。肯定是因為新心臟給我的喜悅感，讓我對這個環境有了別樣的感受。我仔細打量著房間里的每個角落，雖然有些臟，物品凌亂，但我真的很喜歡這裡。這跟換心臟之前的感覺完全不同：在這之前，我覺得這裡陰暗而有些潮濕，住在這裡面覺得壓抑。這種壓抑感，讓我覺得生活沒有希望。

窗外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緩緩走到窗子前面，透過欄杆，看著巷子里有個人推著自行車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從他的穿著看得出來，他是某個公司的員工，這會兒才下班回家。他臉上雖然充滿疲憊，卻洋溢著微笑。我想，他一定為自己有這份工作而滿足——我認為他應該滿足。他或許不知道，要是沒有這份工作，他要怎樣在這座城市裡留下來，養活他的家人。這個想法也提醒了我，明天要回到工作崗位上去了。要讓這座城市需要我，努力擠進去——不論是哪個工作崗位，只要擠進去了，就相當於搭上了城市飛馳向前的列車。要是丟了這份工作，就相當於中途下了車，慢慢地被城市邊緣化。

我見過城市裡的流浪漢，尤其是在禁閉之城，滿大街都是流浪漢，我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員。那樣的生活並不光彩，反而值得憐憫。看到他們疲憊而又無助的眼神，我經常心生恐懼感。我害怕自己某一天也有可能淪落到他們的樣子。為了避免淪落到那個不可救藥的狀態，我必須加倍努力，將自己嵌入到城市的系統中去。關於這一點，我非常清醒。因此，在過去的許多個夜晚里，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因為，我只有這一份搬運的工作。這份工作耗盡了我的全部體力和心力，讓我無暇去想別的事。萬一某一天我沒有了年輕時的體力，身體抱恙，我要怎麼辦？搬運公司不會憐憫我。我的身體是我應該自己解決的問題。

我無法通過隱瞞內心這種痛苦來超越痛苦。這樣的事想得多了后，我漸漸沒了感覺，只是一天接一天，每天都到公司去做搬運工。我一次次告訴自己，就算你再不情願、再吃不消，也要堅持。再堅持一下就好了。比起流浪街頭，食不果腹，沒有尊嚴可言，眼下這份工作還算體面。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不滿呢？

這也是我對這座城市又愛又恨的原因。我在這裡享受了城市的便利，過得還算不錯。可同時，我被約束在這座城市裡，無法抽身。要是放棄了努力，我就有落魄街頭的風險。每當我年齡越大，這樣的恐懼越來越嚴重。

為了避免刺激心臟，我覺得不再就這個問題繼續深入探討下去。我需要平復心情，讓情緒緩和下來。我的額頭冒了許多汗，身體上——尤其是背上和胸前，汗水淋漓。想起無面人的叮囑，明天早晨七點鐘前不能洗澡，我只能用毛巾將汗液擦乾淨。

我知道這是對我自己的憤怒，對，我需要這種憤怒。換心臟前，我也有過類似的憤怒。憤怒使我頭腦清醒。如果我正在維持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為什麼不憤怒呢？我對自己憤怒、失望，我就會有所動作——應該是這樣。

接著，我開始反思這種憤怒。有了十來年的經驗，我意識到，現在的想法，將會影響接下來三到五年的生活。那麼，目前最重要的是重建我的想法，吸收那些對我有意，是我想要的那些想法——我的意思是支撐我想要的生活的那些想法，用這些想法來指導我的生活。

還有一種辦法可以避免日後後悔，那就是去看看那些年長的人的悔恨，聽聽他們講回憶錄。他會說，當年我有個什麼樣的想法，接下來，我經歷了什麼樣的生活。我需要這樣的例子來借鑒。我會提前看到未來那個可能的自己。由此，我可以謹慎地選擇那些對我來說「正確」的想法，而這些想法，將在接下來的三到五年，以至十年內產生持續性的影響，永久地影響和塑造我的生活。

有了過去的經驗，我在選擇想法上慎之又慎。一個或是兩個榜樣，很有必要。榜樣是我前進的燈塔。每當我迷茫時，我可以去參考榜樣的人生，看看他們在差不多的年紀，都是怎樣為人處世的。

想通了這些事，我心情愉快起來。離開窗子前，我在房間里緩緩地踱著步子。月光透過窗子，照在有些潮濕的地板上。我的影子在地上緩緩地挪動著。哦，孤獨，沒意識到孤身一人時，不會覺得孤獨。我腦子裡兩個對立的聲音一直在談話。它們之間一直喋喋不休，吵個沒完沒了。它們各自代表不同的觀點，誰也不肯想讓。現在，我知道這不是它們的錯，是我自己心志不夠堅定。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自己的使命，不是么？我還沒有確立自己這一生想做的事。我總是從一個想法，從不在某個想法上停留。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人借給我他認為對我有重大意義的書。我匆匆將之讀完了，卻沒有實踐書裡面的建議。我想，那個借給我書的人一定很失望。啊，我也不想讓他失望。可實際上，我讓他失望了。現在來看，我也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彌補這個遺憾。那是我成為機器人之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有人類的血肉之軀。

現在，我只能用這個想法來自我安慰了：有的人，悟道得早，人生路走得順暢些；有的人，一直在漫遊，不知道要幹什麼，隨波逐流。我就是后一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