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換腦的慾念

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到無面人。我告訴芙，我有點事，要離開一天或是兩天。

「要兩天那麼久嗎？」芙問。

我知道芙捨不得我離開。當然，我也捨不得離開芙。我們就像是黏在一起的一對泥人，不忍分開超過十二小時。每一次，我們都以小時來計算。比如，自昨天晚上相會到今天早晨分開，我們在一起超過12個小時。一天總共只有24小時，這就意味著，我們不論各自走向哪裡，都會在12小時內重聚。

「也沒有兩天啦，只有一天半的時間。」我說，「隔了一天而已。」

超過二十四小時不見面，感覺上是兩天沒有見面了。實際上，我們只是需要隔一天不能見面。第一天分開，第二天電話聯繫，第三天晚上我必定會回來。

「你要是忙，就去吧。」芙說她不想成為我的拖累。

那天早晨，我們無聲告別。我醒來時，芙還在睡。芙的睡眠一向不太好，經常失眠。即使我在她身邊，也是這樣。有兩次——至少兩次，當我意外醒來時，發現芙躺在床的另一頭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強捂住內心的憤怒之火。

「好吧，你好歹尊重我一下。」我知道我的聲音很大。

芙像是受到了責備。事實上，我也是想責備她一番，但我不想把話說得那麼明顯，而我的語氣，卻表明我是在責備她。芙受了我的氣，氣呼呼地躺下，不再折騰了。可她仍然難以入睡。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問，「我還在這裡呀。我在這裡陪著你，你還心裡不安定，你要我怎麼辦？」

我想象我們倆在這段長期關係中，芙隔三差五就要來這麼一次，那我肯定受不了。要是她不能幸福，我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裡？換做是別的什麼人，隨便說一兩句，愛聽不聽，都不要緊。但陪著芙的這個人，要是還做不到讓她安心，那麼，這段感情就真的值得懷疑。在我看來，既然你我認定了彼此是情感依靠，為什麼你還心神不定？你還期待什麼？你還覺得自己缺少什麼也沒有安全感？你左顧右盼，到底是為了什麼？

每次遇到類似的情況，我相當憤怒。這股憤怒不但傷到了芙，更是傷到了我自己。憤怒在我內心支棱起了強大的張力，讓我也不得安寧。我意識到，要擺脫這種張力帶來的傷害，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去管她，不要試圖控制她。要是芙內心無法安定，而我又沒有任何辦法，那就聽之任之。幸福不是每個人自己的能力么？沒有人能夠讓一個人幸福，除非她自己覺得幸福。

遇見我之前，芙是這樣的作息規律，是這樣的性格。我又能改變什麼呢？就讓她繼續在原來的軌道上運轉吧。我的任務不是要試圖去糾正或是改變她，而是先調整好我自己。跟芙在一起確實幸福、快樂，但也使我很累。我覺得自己對芙有某種重大的責任。不論我多累，都要花精力跟芙在一起。這使我更累。當我明明已經疲憊不堪，想要睡覺了，芙卻一直說個不停。直到我眼睛不爭氣地閉上了，芙還在說。我不想失禮，可我實在撐不住當時的困意了。或許，是我將這段關係握得太緊，我製造了令人身體疲憊不堪的內在張力。那麼，分開一段時間，如何？

我沒有喊醒芙。就算我將她喊醒，她也是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推開門，又輕輕地關上。沿著熟悉的樓梯，自三樓下到一樓。樓梯口外噪音響亮。對面是個早餐店，許多人圍坐在桌子旁，讓我想起村莊里吃宴席的情景。

怕耽誤時間，我一路連走帶跑。暫時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回趟住所也不錯。就在門口，再次遇到了無面人。無面人似乎預先知道了我會回來，提前在這裡等著。這一次，我對無面人沒有反感，反而像朋友那樣，熱烈地迎上去。

「我正想找你。」我說著，打開了樓梯間的鐵門。

我們一起沿著樓梯走上去。

「新心臟如何？有沒有什麼異常？」無面人關切地問。

「沒問題，完全沒問題。」我說，「你不用操心這些事。」

「那邊的數據反饋，看上去是沒問題。他們不放心，派我過來看看具體情況。」無面人說道，「數據是一回事，他們希望看到具體的東西。」

「跟沒換之前沒什麼區別。」我有些不耐煩了。因為這不是我關心的問題。

「你好像比換心臟之前煩躁了不少。」無面人似乎在調侃，「我記得以前你還算是個溫和的人。」

我盯著無面人看了好大一會兒。

「我有個請求，我想換個腦。」

「什麼？」

「換腦。」

「我沒聽錯吧？」

「沒聽錯，我就是想換腦。」

「為什麼？」

「一天到晚，這裡面都亂鬨哄的。我實在受不了這裡面的亂鬨哄。」我說，「我偶爾會頭暈腦脹，很疲憊。大概是往裡面輸入的信息太多太雜，引起了混亂。」

「每個人都這樣，你沒有什麼不同。」

「我覺得，最要不得的是過去那些記憶。我想將過去那個年輕人二十一歲前的記憶全部抹掉。我不知道你們在技術上能不能做得到。我想，既然這顆腦袋裡面裝了過去的記憶，又裝了我後來的經歷，這太亂了，乾脆換掉算了。」

「理論上沒什麼困難。只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資金。你的肢體也快到更換的時間了，這筆錢還沒有湊齊呢。」

「也就是說，技術不是問題，問題出在資金上咯？」

「可以這麼說。」

「那怎麼辦？」

「我倒是有個建議。你不妨繼續用著，不著急換。」無面人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可以換一個想法：不管你換多少次腦，總會不斷有信息輸入，到時候又會變得混亂。你想換一顆簡單純凈的大腦，這想法本身沒什麼問題。問題是，任何一顆大腦只要輸入信息，必然會變得複雜混亂。其實，問題不在於它的複雜或是簡單，而是在於它處理信息的方式。這就是你需要歷練的地方。」

「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就是一顆飽經歷練的大腦。你或許以為純潔乾淨的，才是好的。其實不是。越是能夠順利地處理問題的，能處理大問題的，都是經歷複雜的大腦。你這顆腦袋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沒有任何經歷的大腦，我們不敢把任何事交到他手上。」無面人繼續說道，「我不要求你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我建議你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建議。」

我想到為數眾多的人，他們或許不滿自己的住所，所吃的食物，或是衣服和裝飾品，或者是身高長相，或者性格，但由於各種原因，不得不忍受。其中最大的問題是「資金不足」。匱乏是世界的常態，我為什麼會想要換掉我認為不合適的東西呢？在資金匱乏的情況下，調整，或者說自行歷練，是唯一選擇了。

「你需要好好休息，我覺得你把生活搞得太緊張了。放鬆點。」無面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