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面人的陰謀(1)
結成聯盟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我的搭檔一大早遠遠地從對面的村莊走過來。他已經養成了每天晚上去對面村莊商議大事的習慣,這所房子,基本上只我一個人過夜。我並不覺得孤單。有聯盟的保護,我不用擔心任何事。仔細算起來,我已經度過了三個非常安逸的夜晚,每天晚上都睡得很踏實。
我的搭檔給我帶來一個壞消息:兩個無面人,其中一個被殺了。我猜想,誰會去殺這兩個根本沒什麼作用的無面人呢?雖然那些遊手好閒的人結成了聯盟,也拉攏了兩個無面人,實際上,無面人對我們沒有任何威懾。無面人是類似於某種公證機構:他們不做任何事,但只要他們在場,任何人都要講道理。
「這個不好的消息是,有人看見你拿到捅死了這個無面人。」搭檔說道,「而且不止一個人看到了。」
我懷疑是不是類似的事總會重複上演,而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會在無盡的重複中跌落深淵。我對他們的手段還不甚明了,更傾向於認為是有人把我給認錯了。其實,我不是那個殺了無面人的人。但這事很難說得清楚。在我被送到這裡來之前,我記得我確實殺了個無面人,不過,那是有原因的。當法官說,你可以奪取他的刀,而沒必要把他殺了時,我就知道這事總歸是沒完沒了,於是放棄了辯解。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感覺生命受到威脅,腦子裡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儘快擺脫威脅。至於是反殺還是逃跑,有很大的隨機性。從概率上來看,我百分之九十九會選擇反殺——因為當時我被壓在下面,命懸一線,來不及多想。我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這麼簡單。
我無法得出「殺過一次人,就會很容易再次殺人」的結論,更準確一點說,「殺過一次無面人,更容易再殺一次」。這樣的結論就像是魔咒,在我腦海中盤旋。這就好比:創業失敗一次的,更容易再失敗;離婚一次的,更容易再離婚;跌倒過一次的,更容易再跌倒。這幾乎是「失敗定律」,是宇宙的某種令人不得不心生恐懼和戰慄的隱形規律。正是這種規律,讓我不敢去做第二次。我有且只有一次成功的機會。要是失敗了,第二次肯定失敗。要是第二次也失敗,我就會告訴自己,我會很容易失敗第三次,然後是第四次。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從腦子裡刪除掉。這可是要人命的「失敗的詛咒」。我最好什麼都不去嘗試,也不要說話。什麼都不做,就什麼都不會錯,也就不會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不會掉進往複循環,一次次失敗的深淵裡。
我的搭檔見我不說話,有些著急了。
「真的是你?我不在的這幾個晚上,不知道你怎麼跟無面人又起了衝突。」我的搭檔著急地說道,「要真的是你殺的,那你就創造了記錄。這裡從來沒有無面人被謀殺過。」
「會不會某個時候,宇宙已經寫好了這段程序,無面人會在這一天被謀殺呢?只是因為恰好我在這裡。」我說道,「從理論上來說,有這種概率。」
「你是宿命論者?」
「難說,但也不否認你的話。」我說道,「有些事,總會發生,你以為是巧合,其實已經註定。當概率起作用的那一刻,就是必然。」
我沒打算讓我的搭檔明白我說了什麼。我仍然堅持這麼想:宇宙這麼大,所有事都有可能發生;它現在沒有發生,那時時間還沒到,但它終究會在某一天發生。或許我是那個誘因。當我出現了,事情發生的概率迅速從百分之九十,上升到百分之百。我說的是他們認為是我殺了無面人這件事。如果我還沒有來到這裡,而無面人被謀殺了,那麼懷疑並指證是我殺了無面人這種事就不可能發生。哪怕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行。我必須出現在無面人被謀殺的同一個時空里,這事就上升到了百分之百,也就是必然。我為自己想清楚了這個問題而感到高興。
還沒等我的搭檔繼續問下去,那邊走過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無面人。旁邊跟著幾個遊手好閒的人。他們不由分說,走進我們的茅草屋,問搭檔我的行李在哪裡。他們在我的行李中搜索什麼東西,將前幾天搭檔借給我的一袋糧食,沒收了。他們說要將我關押到什麼地方去。
「他們本來是兩個人,因為你,只剩他一個人了。」有個無賴說道,「沒想到你這麼心狠手辣,看不出來呀。」
「我們把你調查得很清楚,你是殺了某個無面人,被遣送到這裡來的。」無賴說道,「在我們這裡,也只有你這種人才做得出來這種事。」
我沒法向他們解釋什麼巧合,以及我殺掉的那個無面人,跟這裡的無面人是兩碼事,其中沒有任何聯繫。他們欺負新人,我是沒有辦法的。
他們走上來,試圖銬住我的手。我用力掙脫。
「你最好老實點,配合我們。」
我頓時軟下來。我不想再發生記憶中相類似的可怕之事。我想,我束手就擒就是了。我的搭檔肯定會為我洗脫冤情。我不相信沒做過這件事的人,會被硬生生栽上謀殺的罪名。
他們將我一腳踢倒在地,慫恿那個無面人踢我的肚子和腦袋,為那個死掉的無面人出出氣。我分不清是誰在毆打我,只覺得痛。然後,漸漸沒了知覺。我想,他們會給我留一口氣活著。接著,我感覺臉生疼。他們抓住我的腿,拖著走。我的臉劃過草皮、石頭、荊棘,應該已經血肉模糊。我的整張臉都不是我的了:先是火辣辣地疼,接著沒了知覺。
當這些虐待活動結束了,他們也折騰得累了,我的臉上又慢慢地恢復了痛感。我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兇狠,而我卻這樣任由他們虐待。他們理所當然虐待我的理由,是認為我殺了無面人,這跟事實不符,但我卻沒法解釋得清楚。
可既然我加入了聯盟,他們就不應該像虐待一條狗那樣對待我。在罪名確鑿之前,他們沒有任何理由對我下狠手。問題就在於,聯盟那天,那個人對我有懷疑,他認為我不會是一個堅定的聯盟的。他認為我自詡善良、誠實、正直,不屑於加入某個組織。他說他從我的面相上看得出來,我喜歡獨來獨往。我的搭檔極力推薦我加入聯盟,他認為,無論我們在什麼地方,無論我們以何種方式謀生,我們要團結在一起,不要各自為戰。那人答應給我三天的考驗期。要是三天過後,我仍然想加入,他們就批准我加入。
我覺得這是個陰謀,因為正好是第四天,這幫遊手好閒的人就過來了。我忽然有了要去看看那個被殺的無面人的衝動,但我沒把這話說出口,怕引起他們憤怒的情緒。我用力睜開眼,看了看天上漸漸升起的太陽。這時候,我的搭檔已經在田壟里幹活了,而我,卻像一條死狗躺在地上,旁邊是幾個氣喘吁吁遊手好閒的人。他們本來就不幹活。
我聽他們計劃去各個茅草屋裡偷糧食。他們擔心冬天一來,沒有過冬的糧食,要提早下手。我是他們陰謀的一部分:他們先是殺掉了兩個無面人中的一個,將罪名嫁禍於我。再以殺人的罪名,將我打個半死,再誣賴我偷了所有人的糧食。他們只需要在那些勤勞的人回來時,告訴他們,是我偷了糧食,現在他們把我給抓住了,想怎麼處置,隨你們的便,然後揚長而去。
我只能無力地躺在地上,看著他們像快樂的孩子一樣,慶祝搶劫的豐收:他們從這個茅草屋竄到那個茅草屋,手裡提著糧食袋。有人甚至放了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