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第十六章(3)******

春天來了,放眼原野黑土地上泛起若有若無的綠意,那是小苗菜首先鑽出凍土,我和二姐三姐提上小筐兒拿上小搞頭穿過當街來到南地兒,積了一冬的雪早已化成水讓黑土地潮乎乎兒的,小苗菜都是一撮兒一撮兒的長著,我們彎腰尋找著大的菜苗,找准了二姐和三姐用小搞頭用力刨下去再一提,一堆兒白花花的小野蒜兒就露出來了,我趕緊蹲下來撿,捏住一撮兒小苗一抖落,土就掉下來了,剩下乾乾淨淨的小野蒜兒放進筐里,天氣依然很冷,有時候挖出來的野蒜頭兒還帶著白花花的冰碴兒,但是我們彷彿在黑土地上淘金,快樂地找著挖著,春寒料峭的地里,還有別的人也在忙碌地挖著,我們挖了滿滿兩小筐兒滿載而歸了,回頭看看原野里被我們掀起一堆兒一堆兒的地皮,似乎驚醒了沉睡的大地。

母親把我們挖來的小野蒜兒切碎,再拌上蝦皮粉頭烙菜盒子非常好吃,算是開春兒的第一鮮兒。

哥哥姐姐們都開學了,我和小丫小四兒都上了一年級,那時候農村再小的孩子上學,也沒有家長接送,春天母親特別忙,除了在生產隊上工還要侍弄家裡的菜園子。我背著姐姐用過的舊書包,裡邊裝上鉛筆盒、本子,很豪邁的上學去了。穿過火車道口向東走一里地左右就是我們的學校,鐵軌下面石渣子旁邊有一條很窄的小路,路下面是長著槐條子的護坡,護坡下面是長著水草的小河溝兒,所以我只能沿著這條小路往學校走,有時候和小丫小四兒就伴走,有時候自己走,路上讓我至今難忘的的一種恐懼,就是碰上迎面而來的火車,那時候的火車是燒煤的,遠遠的就能聽見它苦吃苦吃的喘氣聲,漆黑的車頭高大威猛,扭動的曲軸轉著四個巨大的紅輪子,它帶著一股強勁的颶風,像怪獸一樣撲過來,我沒處躲距離太近了,感覺好像火車迎面壓過來了,嚇得我閉上眼睛縮成一團兒,它轟轟隆隆開過的時候,鐵軌和我腳下的地面都被震的上下忽悠。冬天還好一點,我可以順著鐵道溝兒的冰面一路滑向學校。我雖然在這個學校只上了兩年學,但這一切都好像刻在了腦海里,每當想起來還好像昨天發生的事。

我長大了,懂得了一些人間世事,但是壓力也隨之來到我的生活中。不知道怎麼突然來了飢荒,越來越吃不飽飯,每天早上空著肚子上學,中午回來,只有野菜粥,我問母親地里不是長著莊稼嗎,怎麼沒有糧食吃呢,母親唉聲嘆氣地說,國家遇到了困難,糧食都讓生產隊收走了,每天每人發3兩六錢的口糧,多出來的都要上繳國家。

從此以後我們就把那段日子叫『吃三兩六』。

每天放學回來,我就跟兩個姐姐去地里挖野菜。最後連野菜都被飢餓的人們挖光了。到了秋天本來可以吃幾頓飽飯,可是生產隊派人挨家挨戶的搜糧食,我印象最深的是,來家裡搜糧食的人,拎著一根大棍子,捅捅這兒,敲敲哪兒,連柜子蓋兒都打開看看,不允許家裡留多餘的糧食。只能按照生產隊給的一天三兩六吃。我記得母親沒辦法,把以前餵豬的米糠做成餑餑,為了讓米糠能黏糊到一起,我們就去扒榆樹皮,把榆樹皮晾乾壓碎,摻到米糠里才能做成餑餑。扎不拉拉的糠餑餑真是太難下咽了,有一天我去解大手兒,蹲了好長時間怎麼都拉不出來,肛門疼的讓我大哭起來,母親和姐姐們趕緊跑來看,以為我掉茅坑裡了。

這一天生產隊通知要發點地瓜面,湊巧哥哥姐姐們都不在家,母親算了一下,全家人的加起來才一斤多,就讓我拿著一個小盆兒去領,我領到地瓜面兒先聞了聞,飢腸轆轆的我又用舌頭去舔了一下,甜絲絲的,就又舔了一口,真好,比糠餑餑好吃多了,走一路我忍不住舔了一路,等到了家,盆兒里只剩下了一點點,連盆底兒都蓋不住了。這是全家人一天的口糧。母親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我也哭她也哭。

這段日子住在高山子的老姑幫了我們,七哥剛好在高山子上學,老姑就讓七哥每天中午到她家吃飯,聽七哥說他在老姑家能吃到純糧食做的餑餑,有一天他還帶了一個回來給我吃。我問娘「為什麼老姑家就有糧食吃「,娘說「你老姑他們家開商店條件好一點,出高價在黑市上買的糧食。我讓你爸也給你老姑家寄些錢,保證你七哥每天能吃飽」。「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吃飽,這麼偏心眼」我哭唧唧的說。「你七哥是男孩子,上中學正在長身體」,娘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越來越小,憂鬱的眼神透著無奈的內疚。

我看著娘瘦骨嶙峋的身子,她比我們這些孩子更吃不飽,操心一家人的生計,還要到生產隊勞動,她何嘗不想讓我們吃飽。我再不忍心責怪她了。

母親是個非常勤勞的人,秋收后她每天起早貪黑,到莊稼地里撿掉在地上的黃豆粒兒。又帶著我們到地里去刨豆鼠子的洞,有時候一個大豆鼠洞里,能挖出兩斤多黃豆。她把黃豆磨碎,再把我們從地里撿來的白菜幫子剁碎,參在一起,煮熟了加點鹽,不僅能頂餓還比糠餑餑好吃。

正當這個年頭,空軍要在西安建一個地勤學院。父親從瀋陽調往那裡去了,離家越來越遠了。母親知道父親的飯量大,定量肯定不夠他吃。娘念叨著說「我們在家裡還能想點土辦法。你爸在外邊一定挨餓」。娘思來想去也沒有別的辦法,就把黃豆給父親寄了一些去。在那個飢餓的年代,沒有什麼比吃的東西更金貴了。

後來聽父親給我們講過,他調到西安新單位后的情況。這個學院地址是當時的空軍司令劉亞樓,坐著直升機在西安東郊的上空盤旋,發現順著灞河南岸,有一片叫白鹿原的丘陵,不高的山勢連綿起伏樹木蔥鬱,不僅隱蔽性好便於保密。且離西安市50多里不算太遠,比較符合建院的要求,他命令手下做了細緻的調研,最終把院址選在了這裡。

父親他們像戰爭年代一樣,打起背包就出發了,下了火車坐著解放牌大卡車,駛離西安向東開去。經過了一個叫紡織城的地方,因為這裡集中著好幾個當時算現代化的紡織廠。汽車繼續向東開,離城越來越遠,農田和村舍從眼前閃過,開始走在石渣子路上,疙里疙瘩一路顛簸著,到後來連石渣子路也沒有了。

我問過父親「你從瀋陽市區到了這麼荒僻的地方不後悔嗎」。父親說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只要組織一聲令下,沒有人討價還價計較個人得失。

大卡車最後開到了灞河邊的毛西公社。先期到達這裡的是地質測繪和蓋樓房的人員,百十號人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租用了一些民房住下來。父親說那裡的民俗習慣跟東北很不一樣,當地農民住的土坯房,開始一看很奇怪,後山牆直達房子的頂端,前邊是一面坡下來,房子好像沒蓋完只有一半,有的人家東西北三面都是這樣的半邊房,南邊臨街一個門樓圍成一圈,中間形成一個天井一樣的院落。

新建一所這麼大的學院需要各方面的協調,西安市責成區政府大力協助,他們首先要把從紡織城到新院址的路,修成石渣子的硬道,便於汽車行走。

建院的這一片山坡,散落著一個小村子叫「寇家」,為了清理出較大的一快地,部隊首先要讓村民,從散在各處的民房和窯洞里搬出來,集中給他們蓋了一片磚瓦房的新寇家村。

緊接著把山坡平整出幾級台階式的平地,用於蓋樓房。測繪工作一完成,建院人員就陸陸續續都來了,工程是有時間限制的,挖掘機推土機都轟轟隆隆的開到了工地上。父親說他們每天早上,扛著工具,帶上乾糧背上水壺步行七、八里地到工地上幹活,到晚上回到毛西村住下的時候,人就累的散架子了,最要命的是餓,父親是幹部待遇,比幹活的工人糧食定量少5斤,但是卻和工人們一樣幹活,一樣的出力,他一米八幾的大塊頭,三十多歲正是能吃的時候,根本就吃不飽。幸虧有母親寄來的黃豆,父親實在餓的慌就抓兩把炒熟的黃豆吃。

半年以後樓房蓋起來了,有了住的地方,父親他們不用來回跑路了,為了抓緊施工他們就沒日沒夜的加班加點。一次下大雨搶救水泥,所有能用來遮蓋的篷布都用完了還是不夠,父親脫掉自己身上的軍用雨衣,又把被子也拿來蓋在水泥上。大家都照著他的樣子做,使國家財產免受了損失。

依工程師和北京調來的石工程師,負責樓房的總體設計,父親是負責上下水管道和暖氣管道的設計。為了加快工程進度,父親拿著藍圖手把手的和工人一起做接頭、下管道。總是一身泥水的父親,由於工作表現突出不僅立了功,還得了一塊瑞士手錶的獎勵。

西安市政府派人來工地慰問,放了一場露天電影,帶了兩扇兒豬肉,對立功受獎人員的特殊獎勵是二斤點心票。部隊領導在答謝的時候說,這是西安人民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糧食,我們要用更大的努力趕緊施工,爭取早日完成任務。

父親說「當時最高興的是領到兩斤點心票,心想可以吃頓飽飯了」。第二天領導批准他和其它幾個也領到票兒的人,坐上部隊進城拉貨的卡車,來到了東大街,供應點心的地點是五一飯店,父親看到飯店門口排隊的人,有的圍著被子坐在那裡,一問才知道他們半夜兩點就來了,長長的對列一眼望不到頭兒,他們順著人流拐了幾個彎兒才找到隊尾。等啊等,時近中午也沒有看到五一飯店的門。父親心想我哪有這個時間等下去,他把票兒送給了別人,找到部隊的卡車就回去了。

飢餓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刻骨銘心,生活只剩下了對吃飽肚子的追求,從此體會到了什麼叫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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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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