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白色之後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白色之後

柏秋寒的眼前是一片白——說是眼前也不真切,畢竟現在的他是意識體的存在。

就跟在《煉心》篇的世界中一樣!

一樣……

一樣?

於是柏秋寒驚愕的發現,在這個只有白的精神世界里,他居然能看到自己的身體。

他穿著來靈元界前的運動服,懷中沒有襁褓,也沒有半點怨恨的瘋狂。

但柏秋寒也感覺不到自己的氣血,感覺不到自己的真氣,更感覺不到自己靈魂所依的識海。

「我死了?」大概只有這才能解釋現狀,而以柏秋寒的身體狀況,就算死在路邊也並不奇怪。

「不對,我不可能就這樣死在這裡!」柏秋寒對自己喊著話,他是修鍊精神力的練氣士,他很清楚沒有什麼死後世界,靈魂破滅就是靈魂破滅,哪來什麼轉世輪迴。

所以他更相信是自己被困在了這個滿是白光的世界里。

柏秋寒看向腳下,卻沒有看見影子,精神世界顯然並不用遵從外面的規則,更別說區區一顆星球所探求出的物理法則了。

這個世界沒有方向,沒有高低,沒有盡頭,沒有極限,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沒有力量的柏秋寒不知如何逃脫,但他知道,自己來到這裡絕非偶然,於是……

「請問閣下何人,為何將我困在此處?」

餘音回蕩在這片空間之中,已經確認自己是意識體的柏秋寒,知道他那以精神為載體的話語,會傳達到白色世界的各個角落。

「也不算蠢到極點。」

然後就有了迴音。

柏秋寒聽過這個聲音,或者說感知到過這個精神波動,那是在他跟著苟建名衝擊謝玉吉的軍陣前,那個聲音曾在識海中痛罵他,卻也讓他堅定了心中決意。

但其時柏秋寒心神激蕩,而後又決心築道,根本沒有閑暇去思考那聲音的來源,甚至他還隱隱以為,那聲音就是自己的潛意識。

而在這個地方聽到相同的聲音后,柏秋寒就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了。

「唉,過來吧!」那聲音的主人似乎嘆了口氣。

隨著話音落下,柏秋寒發現自己居然在這片空間中移動了,雖然這裡已經沒有了方向和距離的概念,但這種感覺絕不會錯。

然後沒有盡頭的白中,終於出現了些許不一樣的東西。

還是白,但不是入眼那千篇一律、滿是死寂的白,而是帶著煙火氣的、帶著生機的白。

柏秋寒看見一襲白袍,正披在一個白色的人身上,說是白色的人,是因為他只能看見那人的背影,看見那一頭純白長發。

動用不了精神力的柏秋寒無法去感知那人的正臉是什麼模樣,但他自忖就算能夠使用精神力,一定也無法看清那人的模樣吧!

因為看著那道背影時,柏秋寒竟有七歲的自己第一次在井底見到師父時的感覺。

即便那人的氣息與黑袍人沒有半點相似,但不知為何,柏秋寒心中就是有這種感覺,而隨著那人回頭、讓柏秋寒能看清他的正臉時,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起來。

那是一個瘦削的青年男子,微微皺起的眉宇間似乎飽含憂鬱,寬大的白袍有些不合身,鬆鬆垮垮地搭在窄小的肩膀上。

他的皮膚蒼白,白眉細卻濃密,淡色的瞳孔,沒有血色的唇,讓他彷彿就和這個世界融為了一體。

如果不是在這裡,如果不是有著異常的顏色,或許他看起來更像是個失意的藝術家。

然而柏秋寒能在那雙無光的眼中看到深淵。

如芥子窺探宇宙——無窮無盡、無法理解,這就是柏秋寒在看到這個人之後的第一反應。

但柏秋寒已經經歷了許多事情,所以他回過神,恭謹地向面前之人問道:「請問您是什麼人?我現在又身在何處?」

「死小鬼,現在怎麼這麼客氣?被老子的手段嚇到了?」

但那白色的人一說話,柏秋寒就感覺像是陽春白雪裡夾雜了嘔啞之音,晶瑩美玉中封入了蟲豸,先前那一切神秘高遠的氣氛,都隨著這粗俗的話語煙消雲散。

柏秋寒瞠目結舌,他也完全沒想到,面前這個怎麼看都是世外高人的傢伙,說話竟如此不講究。

似乎很滿足於柏秋寒的神情,白色男子毫無風度地一屁股坐倒,大大咧咧地說道:「死小鬼,那麼惺惺作態的幹嘛,放鬆一下唄,活著的時候講究這講究那,在這裡就隨意點。」

「那個……前輩?您是說……我真的死了?」雖然還拿捏不清面前此人的性子,但白色男子的話語中有柏秋寒在意的事情,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啊,你死了?我什麼時候說了?你小子可別亂說啊!」

「那您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哦,我隨口說說的,哈哈!」

在柏秋寒看來,這男子笑得無比欠扁,但他的確拿此人沒什麼辦法,只能勉強擠出笑容來。

「啊,生氣了生氣了,現在的年輕人咋都這麼沉不住氣呢?」白色男子起鬨似地喊著,不斷挑戰著柏秋寒的耐心極限。

「這傢伙沒長大嗎?還是小學生啊?」柏秋寒心中惡狠狠地想著,卻忘記了這是精神世界,而他也無法運用識海了,所以……

「喲,心裡罵人,可惜老子聽得見啊!」白色男子繼續嘲笑著。

「您到底想幹嘛?」柏秋寒只得無奈地說道。

「我都說了是讓你放鬆點而已,畢竟……」白色男子臉上的玩世不恭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畢竟要和你談談心嘛。」

「有您這麼談心的?」柏秋寒也是哭笑不得。

「喂,小鬼,你覺得這是哪裡?」無視了柏秋寒的牢騷,白色男子彷彿又變回了那幽幽深淵,用那無神無色的瞳孔看著柏秋寒問道。

「精神世界吧?」柏秋寒脫口而出。

「是哪裡的精神世界呢?」

「這……是……」

「那你就看看吧!」

柏秋寒的眼前的白色消失了,於是他能看到其後的真實。

那是由靈魂構築的海,海中本該有的精神力卻蕩然無存,只有漆黑的情緒在其中肆虐。

「這是……我的識海!」

能夠觀測到自己識海的精神世界是哪裡不用多想,柏秋寒便知道,自己正在《煉法真訣》之中。

《煉法真訣》的世界是精神世界,柏秋寒在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就知道了,但就算是精神世界,也不可能將他和識海切割開來,因為識海就是他的靈魂,是他意識的載體,他的意識不可能脫離識海而存。

但若是現在他的意識還在那被怨恨佔據的識海之中——柏秋寒不敢想象那樣的結局,所以……

「多謝前輩。」柏秋寒向白色男子鞠躬行禮,能將精神力修為已達以識引氣境界的他的意識和識海剝離者,除了這個宛如深淵的男子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了。

「只是順手而已,因為我有事找你啊!」白色男子微笑著。

「還是談心」

「有一部分吧,還有別的目的。」

「那是……」

「當然是罵醒你,混蛋小鬼!」本還在微笑著的白色男子,卻突然滿面怒容,吼叫的聲音在這片空間中響徹。

柏秋寒不明白白色男子為何會突然憤怒至斯,但面對可以說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他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好奇我為什麼生氣」白色的男子的怒意似乎消減了一些。

柏秋寒點了點頭。

「當然是因為你蠢!」

「我……」

柏秋寒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被白色男子打斷:「我問你,靈元界的怨恨,真的那麼難以應對嗎」

柏秋寒很想說,如果不是難以應對,他何至於只剩意識在此,何至於要和「她」訣別。但他又想起了和自己糾纏了十多年的恐懼,那是擁有自身意識、比靈元界的怨恨更純粹、更兇險的詛咒,他又是憑什麼與之拚鬥的呢

「所以說你蠢。」白色男子嘆了口氣,剛才滔天的怒氣消散了大半,話語中帶上了幾分憐惜的意味,「你自以為想得很清楚了,實際上還是幼稚至極,一點小小的變故就讓你心神大亂,連怨恨詛咒的本質都沒搞清楚。」

「不就是裡面有與我同源的靈魂碎片嗎」忍受不了那份憐憫,柏秋寒忍不住反駁。

「那你為什麼早沒有發現有與你同源的部分,但你是怎麼做的全當是敵人,用精神力壓製為什麼不將其分割處理呢以你的精神力境界做得到吧!」

白色男子連續的發問,讓柏秋寒陷入了沉思——

為什麼呢

那份靈元界的怨恨詛咒來自於某個與柏秋寒同源的人,

但誰不會怨恨呢

這是人的情緒,就算接受那份同源的怨恨,應該也只會讓情緒波動而已,那份怨恨之所以能夠支配柏秋寒,是因為其中的雜質——來自靈元界人的怨恨,數十萬年間,無數人的、對於各種事物的怨恨強化了這份詛咒,也讓其變為了怪物成長的母巢。

於是在六千多年前,怨恨的詛咒因為某種原因再次成長爆發的時候,界靈的意志誕生了,也註定了「她」會變成怪物,註定了那無盡的輪迴。

柏秋寒接受了「她」的詛咒,也接受了那份雜質,所以會被怨恨支配。

不對!

如果是普通練氣士,的確會變成這樣,但柏秋寒連更加強大的恐懼都能對抗,為什麼會敗給這只是由雜質構成的怨恨詛咒呢

是什麼時候被攻破了心防

然後柏秋寒想起了背後的傷,於是他苦笑著——有些事情想要忘記,是為了不再面對,然而即便精神力強大如他,也終究未能解開心結。

「啊,對,就是這裡了!」白色男子突然大叫,讓柏秋寒從自省中回過神來。

「你幹什麼」被打斷思考,柏秋寒一臉不快地看著白色男子。

「你是不是太傲慢了」

傲慢

柏秋寒第一次聽人這樣評價他,於是他一臉疑惑地看著白色男子。

「背叛沒有回報你想不明白你肯定想不明白!」白色男子嗤笑著,「因為你從沒分清過敵友。」

「你想要保護,所以要殺死敵人可你要保護的是什麼」

「你要保護他人,要維護信念那真不是你自我滿足的工具自以為看清一切,卻固執地將自己的想法加諸他人,這不是傲慢嗎」

「那你說我怎麼辦」柏秋寒痛苦地抱著頭,「難道不去救嗎,就當一切沒有發生」

柏秋寒的思緒又回到那個夜晚,看著被他放棄的少女,看著在念力下噴洒的鮮血,儘管已經過去了不少時日,但當時的情景卻仍如剛剛發生一般。

「我怎麼知道」白色男子很不負責任地說道:「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嗎我只能把問題擺在你的面前,然後嘗試把你叫醒,但最終能不能醒過來——我說過,那是你爹媽親人都決定不了的,老子又怎麼決定。」

見柏秋寒還是一臉痛苦,白色男子臉上終於再看不到怒意,他到了柏秋寒身前,憐惜地撫摸著柏秋寒的頭頂,柔聲道:「你這孩子才修鍊幾年這麼點微末修為就想承擔一切為何要給自己設立束縛呢既然決定要前行,那為什麼要憐憫擋在前面的東西,他們愛站在你的對立面,那殺死他們有什麼錯放開束縛吧,想要保護什麼只是你的自私,因為你羨慕信念的光輝,但那些都不是你的東西,你該看清楚了。」

他說的好像沒錯

在內心的痛苦之間,白色男子的話語就像是惡魔的誘惑,只要順著那裡走下去,他就不會再迷茫了吧!

不用守護,不信光輝,只要在練氣士的道路上走下去,無視規則,掃除一切障礙,然後……

「不對……」

柏秋寒低低說道。

「哪裡不對了」白色男子嘴角露出了笑意。

「如果是那樣,和我所厭惡的、想要與之鬥爭的對象有什麼區別」

柏秋寒想起了海防七團的血火,想起了慷慨赴死的人們,殺死那些人的兇手們或許有溫柔的另一面,卻無法改變他們在那一刻沒有了身為人的光輝的事實。

想到自己要變成那樣的人,柏秋寒就忍不住戰慄,幾欲嘔吐。

柏秋寒想要見到練氣士的更高的風景,卻不是作為那種自詡為「神」的練氣士,而是在他自己的道路上,作為「人」去看。

即便迂腐,即便不合時宜,但他絕不後悔。

這樣才能無愧於心,這樣才能與她並肩。

所以柏秋寒說道:「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能夠束縛自己,用道德也好、用法律也好、用信念也好,所以人會迷茫,會犯錯,也有可能失去束縛從而泯滅人性,然而正因如此,人能爆發出那些所謂的『神』沒有的光輝,我就是想成為那樣的人啊!前輩為我指出的路是很好很好的,但我不喜歡。」

「那麼,你要怎麼做」白色男子臉上的笑意更濃。

「我不知道!」柏秋寒也笑著,毫無迷茫,「正因為不知道,所以要去追尋,正因為犯錯,所以要去改正,不去正視錯誤,就會一直錯下去。」

哪有一開始就明晰的道路哪有一眼就能看透的未來哪有一開始就知道答案的提問

柏秋寒自以為看清了前方,那的確是傲慢,但知錯能改,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那份怨恨,還難以應對嗎」白色男子問出了和之前相同的問題。

柏秋寒看著漆黑一片的識海,那份在之前的他看來無比厚重的怨恨,此刻卻變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部分。

那些雜質原來如此脆弱嗎!

於是他笑著回答道:「當然不是!」

「築道之路,還看不清楚嗎?」白色男子又問。

「無比明晰。」柏秋寒可以感覺到,前方那些他以為滯塞的路已變成了坦途。

「那就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白色男子打開了封閉的路,柏秋寒感受到了自己識海的呼喚。

「多謝前輩!」柏秋寒向白色男子行了最真摯地一禮,他仍不知道這男子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煉法真訣》之中,更不知道他是怎麼創造出這個純白的世界的,但這些都無法妨礙柏秋寒察覺到他對自己的關心,嬉笑怒罵之下,最後真的只是為了談心而已!

「等我做完眼前的事,再回來問前輩吧!」柏秋寒笑道。

白色男子只是輕輕招手,將柏秋寒送進了那條道路。

但回到自己戰場的柏秋寒卻沒能看見白色男子欣慰的神情,也沒能看見那逐漸黯淡的身影,更沒能看見那崩潰的白色世界。

「最後的影子還能為你鋪路,真是太好了,好想看到你們的成長啊,可惜,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於是藉助此界殘留的氣息才能從寂滅中暫時醒來的他,終究還是閉上了眼。

而在某個枯井的井底空間內,卻有兩滴水珠砸落在地,碎作最純凈的能量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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