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梯
「叔伯醒了。」說這話時,果果蹲在忠祺床邊的板凳上,半個身子傾軋在忠祺身上,手裡握著一支果一寬用蔻丹花製成的自來水筆,忠祺睜開眼睛時,二人在咫尺間四目相對,嚇得果果險些摔下凳子,他穩了穩身子,露出一點遠處方桌上透過的光,刺的忠祺趕緊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就有個呼哧呼哧的身影從光那邊如同烏雲一樣黑壓壓的籠罩過來,二米多的距離,還愣是把周圍撞的叮叮咣咣,不斷有東西跌落在地上。
「哥!嗚嗚嗚……你嚇死我了……」哭腔還沒完全收住,他就一隻手抱起果果,假把式的在他屁股上抽了兩下:「死孩子,死孩子……」
趙飛燕肥圓的肉手在忠祺兩頰賣力的擦拭,幾遍之後,他兀自的一個人咯咯笑起來。
忠祺抬了抬手,示意他輔助自己坐起來,趙飛燕熊抱著他,在這具單薄的身子後面找自己的另一隻手,起到一半,還是忍不下想笑,咣的一下壓在了忠祺身上,再度把他壓回床上,這一壓,床上的這位也算是體力耗盡,再難起來了。
自那次只有天地方知的大戰之後,他被趙飛燕扛回地窖,在這裡一躺就是四日,久不進食加之身體習慣了癱軟,縱然是好人一個也要肉痛的,更何況他受了這樣重的傷,被小胖子這麼一壓,痛神經方才嚇醒了似的,感到渾身如針刺般疼痛。
虎澮這會兒也被果果領著進來了,他小心翼翼的握著忠祺的手,輕輕的說:「忠祺,以後,你能別走了嗎?」虎澮的睫毛低垂著,聲音近乎哀求。他也看到了忠祺臉上被果果塗抹的紅臉蛋,在近乎蒼白的面容上,蔻丹花的顏色顯得更為嬌艷,配上忠祺冷峻的表情,確是十分可笑的,而虎澮卻始終沒笑。在疼痛之下,他更善感動容了,竟不知不覺的含起了眼淚。
後來,他「聽說」了果一寬的死訊,此前兩個孩子和小胖子專門就此事討論了一番,是否要告訴眼前這個昏迷的病人,怕他承受不住,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辯白了許久,才一致決定——誠實要好過善意的謊言。忠祺靜靜的聽著,村民們得知他蘇醒的消息都紛紛趕來聚在小虎澮家裡外,他就那麼半推半就的通過一些是或否的問答,圓滿了這三個臭皮匠通過想象、最後信以為真的關於英雄的謊言故事:
「哥!是那大龍乾的吧?」
「嗯。」
「突然,天降大龍,我們凡人都被那大龍的法術怔住了,失去了知覺,只有我們逝去的英雄一寬大人和我哥醒著,那大龍怒吼著:『我要吃了你們!』……」
「哥,這是我們撿到的,是那大龍的吧?」趙飛燕從布兜里掏出那小半條被風乾的自己的尾巴。
忠祺的眉頭微蹙了一下:「是。」
「看!這就是那個偷天換日的龍賊留下的,是一寬大人的一條命和我哥的半條命換來的戰利品!」
「對了哥,他死了嗎?」
「……對。」
「這不單是戰利品啊!鄉親們,這是我們的機會,我們活下去的機會!大家不要再害怕了,現在,我宣布,我哥——忠祺——親自提供的消息——那龍賊已被他揮刀斬碎,再無還生餘地,我們自由了鄉親們!再也沒有人能傷害我們了!忠祺!忠祺!」他右手握拳,帶著節奏。
金人們果然也有樣學樣的高呼著:「忠祺,忠祺。」
整個淚珠村都籠罩在深沉的黑幕里,唯有虎澮家門前,圍了一圈圈火把,隨著金人的身體與氣息,上下的浮動著,宛若有風一樣。忠祺臉上原本的兩個圓圓的紅圈,也不知是被汗液還是淚水浸泡的亂七八糟,一條一條的拖到了下頜上,消失在脖頸的陰影處。
在村民的悉心照料下,忠祺的身子日趨好轉,這幅身子還記著他剛到淚珠村時的光景,那時他們還叫他斯哩,撐著一副金光閃閃的皮囊,虎澮家亦是這樣人來人往,這些人是這樣熟悉,青龍的靈魂與其說是替代了忠祺的,莫如說是與之交融了,他現在有著兩個人的記憶,尤其是這次大病以後,這具身體原先的記憶似乎從一寸寸肌肉中復甦了一般,感受愈加深切了。
金人適應著黑暗的生活,聽聞脫離了險境之後,更是苦中作樂起來,他們起先是圍坐在火把周圍唱些歌,後來竟跳起舞來,有一次,大病初癒的忠祺也被深陷在舞蹈魅力中的趙飛燕生拉硬拽混入了群魔亂舞當中,他僵硬的軀體從半推半就直到沉浸其中,快樂的忘乎所以,體內紊亂的真氣也似乎在有節律的舞蹈中找到了各自安生的去處,身子竟大好起來,力量也更加醇厚了,待萬家燈火熄滅之時,他一個人躺在屋頂上,抬起手來往空中一運氣,輕而易舉便生出一道白若日光的閃電,很快他便掌握了控制這閃電的方式,在天空中作起畫來,是時候回去了,他想。
而這一次,他並不是一個人,哪怕完全打亂了他億年的計劃,他也沒法再撇下這些單純美好的金人,但帶上他們,那六族女兒的歷史記憶便是與之相悖的,他正愁苦之時,滿嘴塞滿食物的趙飛燕呼哧呼哧的進來了。
「哥,東西我們都收好了,就等您一聲令下,咱立馬出發!」
「胖子,我問你,要是你在意的人不記得你了你怎麼辦?」他問這話時與當日考驗廖藥師的初衷如出一轍,他等的不是一個回答,而是一個決策,一個讓對方親自選擇的決策。
「那好辦,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我會重新認識他,這次我會表現的更好。」
「那如果是你的棕櫚姑娘呢?」
「那更好了,我第一次和她說話流口水了,我後來幻想了無數次,如果能重新開始……」
「胖子,我告訴你,有一個平行時空,在那裡發生著另一些事,在那裡你我都可能是另一種身份,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就是那裡。」
「哥,那個地方,我娘還在嗎?還有我親哥……」
「……可能……在吧……」還沒等忠祺再試探,趙飛燕就迎上前來緊緊的抱住了他,他把圓圓的大腦袋架在忠祺瘦削的肩膀上,像孩子一樣抽搐著。
臨行前,他還是掐去了眾人的些許記憶,植入了另一些,但這個步驟,繞過了小胖子。
金人們順著天梯,第一次離開了這個永世出不去的村落,那些寂靜無人的夜晚,忠祺在空中用閃電的線條勾畫出的,正是他們日後生活的城市,自此,金人們將永遠的脫離這種冥冥的詛咒,可以去忠祺畫筆所及的每一寸土地,他們的皮膚還是金燦燦的,但臉上的笑容隨著陸續的踏上了最後一級階梯消失了,隨後,他們很快自發的笑起來,這是真的快樂,熱了便會流汗,渴了便要飲水,傷心會哭,開心會笑,不知是好是壞,但他們的臉可以表達自己的心了,哪怕不說話。
在當時的忠祺看來,這是好的,但當我們回望當時的火翎國國祭——金人們被迫嚴絲合縫的裹上紅袍;今日這一張張會表達感情的臉——是不是像從另一端褪去他們的衣物到一絲不掛的程度?
究竟什麼叫做好呢?也許好,永遠在夠不到的彼岸吧,就像夸父想追到的那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