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高牆
煜翎來到鈴鐺花旁邊,它是從那個光源處生長起來的,那個小小的光源,不是別的,正是煜翎白日里摔碎的鏡片,它藏在角落裡,呈一個不規則的五邊形,裡頭只單單照著今日的圓月,卻沒有直立在它上面的鈴鐺花,煜翎覺得奇怪,特地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因為在她的記憶里,昨日的月亮還是彎著的,一夜之間卻圓潤至此,實在不合規律。
而天上的那個月亮,之所以將今夜的她照映的如此美麗多嬌,正是因為它在運用自己最完整的身段,折射著白日里最明亮的陽光啊。
煜翎用劈叉的姿勢一點點滑落下去,想拾起那張碎片,幾近要摔倒了,還距離地面一大截,小短小胖此刻就守在門外,她心裡是知道的,只是她莫名的覺得,這大概是一個秘密:一個她與月亮之間的秘密、一個她與鈴鐺花間的秘密。
慌亂中,她抓住了鈴鐺花,人要摔倒時總是會慌忙亂抓一氣,你明知沒用,卻還是會這樣去做,但這一次,卻偏生是有用的,那鈴鐺花如同一個紳士溫柔的托住了她揮舞在空中的手,煜翎站定了,僅在那一瞬間,她還是覺得有一個人,或許那個人就是鈴鐺花,她不確定。
她心裡莫名的知道鈴鐺花的花語是無望的愛,很奇怪,她不知道玫瑰的花語,不知道牡丹的花語,這世上所有的花,她好像就只單單知道鈴鐺花的花語——無望的愛——就像那個透明的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紳士,只在危機的瞬間偶然現身握住她的手。
但下一秒那個關於紳士的短暫幻想便斬釘截鐵的消失了,因為鈴鐺花的根深深連在那個鏡片上,它突然飛濺起來,劃破了煜翎的臉,離眼睛只有兩毫米,那塊最嬌嫩的皮膚,鮮血滲出來,像一滴血淚,像是從眼睛里流出來一般。
忠祺在火翎國的時候,曾收到過一封於紊鐘的絕筆,那裡頭提到過鏡花水月的事,那時,整個火翎國沒人能明白月亮是怎麼一回事,而今,沒有人對再對月亮感到陌生,但手執鈴鐺花的女孩,只有一個。
煜翎的血留在了鏡片上,鏡中的月亮,靠著這一點點血絲便全染紅了,天上的那一個,也跟著泛起了紅光,好像一個沒有溫度的太陽,吸引了每個人的注意,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月亮身上。
煜翎突然感到腹部劇痛,她喊出了聲,卻好像在真空里,沒有人聽到她的吶喊,宮裡宮外每個人都在看月亮。
她的腹部發出了火焰般的巨光,那光將她的皮膚完全穿透,好像熔化了,疼痛感到達了極限,直到那感覺徹底的消失了,劇痛變為了毫無知覺,火熱的極限便是寒冷。煜翎的眉毛上結起了冰,肥胖的身體也被吸干,她在一瞬間消瘦下去,變作她過去的樣子,甚至比那個過去的自己更加消瘦。
好像這個腹中的孩子,一直不知道如何吸收營養,如何進食,在這一瞬間卻學會了。
恍惚間,煜翎又一次聽到了那個孩子和她對話,睡夢中的每一次對話,每一寸回憶似乎都回來了,那些她被迫忘了的,這個孩子都幫她銘記著,她想起了叱翎王、想起了煥麗、想起了那座熟悉的宮殿的一磚一瓦。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破門而入——是忠祺,是斯哩,是那個她曾動過心卻努力壓制住的人,此刻,他真成了自己的丈夫,但他是那麼的陌生啊。
煜翎留下的淚,也在臉上凝成了冰,忠祺將她緊緊的擁在懷中,她只覺得溫暖,但總有一道莫名的光線橫亘在他們之間。
「煜翎,煜翎……」他的聲音變得微弱。
最後一陣劇痛,煜翎此時,已完成自己的使命了:「醒過來,他是你的滅族仇人,殺了他。殺了他。」
水卿衝進來的時候,忠祺一隻手抱著煜翎,一隻手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孩子。方才在外面看到的刀光劍影的光景消失了,她楞在那裡,父親的背影一動不動,她也一動不動的楞在那裡。
實則,這不過是忠祺的障眼法,那個抱著妻兒的祥和場面是假,那個滿身火焰的傢伙,衝破那個堅硬的蛋殼,每一寸蛋殼都化作鐵青的飛鏢,不留情面的向忠祺的心臟、喉嚨、大動脈齊頭並進的直插過來,他把煜翎保護在一個波光膠囊中,蹲、躍、閃避開了,火翎撲著翅膀,所到之處都瞬間燃做灰燼。
青龍從忠祺的體內噴涌而出,那火翎也暴漲的與他一般大,一青一紅,一龍一鳳,龍掀起巨浪,巨浪也澆不滅鳳燃起的烈焰。
他們在半空中盤扭在一起,不分上下,火翎自然不是青龍的對手,單從修為上看,它於青龍不過就是個三歲毛孩,之所以呈當下的局面,不過是一個在攻一個在守,這種盤扭有時是控制不好輕重的,遂青龍一個反轉鑽入了忠祺的身體,一時間,以忠祺為圓心生髮出了千軍萬馬,這世界顛倒前的每一絲能量,使用和擁有這種能量的人,都像投影一般呈在忠祺的身體周圍,萬箭齊發,五顏六色的光與氣急聚起來,但他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彈指一揮間,輕如潑墨作畫,便可煽動千軍萬馬奮力重擊。
火翎往左他便往右,空放些招式出來,招招都像是語重心長的勸阻,火翎當然不吃這一套,這反倒激怒了她。
水卿在假象里悄悄來到父親身邊,剛想抬手撫摸那個襁褓里的孩子,火翎便一招將那個幻影打破了,在不遠處重新製造了一個:煜翎躺在血泊里,獨自生產的無望令她疼痛的昏厥過去,此時,忠祺也在場景當中,就任煜翎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在另一邊單手拎著一隻纖弱無力的鳥,它瘦小的只剩一層吹彈可破的粉皮包裹在一具骨架當中,整個身體幾乎還沒有忠祺的手掌大,它不明所以的抽動著,忠祺緊緊捏著它的身子,朝門框上摔過去,小鳥癱在地上,好似連呼吸也沒有了,他仍不罷休,無情的踩踏上去,腳尖甚至在地上攆了下去。水卿雖自覺古怪,但還是本能般的撲上去,撲倒了父親,她把小鳥撿起來,他的血與肉都模糊了,但仍然頑強的呼吸著。
忠祺一把扼住火翎,火翎的烈焰灼滅了忠祺的千軍萬馬,兩個人僵持在那裡,忠祺轉換了呼吸,另一隻手也終於抬起來,此前他一直保持單手作戰,這也是讓火翎感到受辱的地方。火翎在他的雙手間漸漸化為一個火紅的球,到一個手掌大的程度之後,他將他注入了水卿手中那個奄奄一息的小鳥身上。
小鳥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水卿之後,似乎劃過一絲放心的微笑,這個纖微的表情深深打動了水卿作為女性與生俱來的部分,一股愛意從她的胃裡穿過她的心臟,衝進了她的眼眶。
與此同時,這個幻景也破滅了,水卿還站在門口,甚至忠祺也還在門口,煜翎痛苦的坐在地上,兩條腿摺疊著被笨重的身子壓著,她還沒有生產,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上滲出,她抬眼看了看門口站著的兩個人,說了一句:「這次……是真的。」
父女兩交換了一下眼神,忠祺率先衝過去,側抱起煜翎,將她抱到床上,身體和面頰都十分瘦弱,兩條腿像甘蔗一樣,一絲多餘的肉也沒有,只有肚子滾圓,像是強行安上去的,顯得十分違和。
水卿愣了一下,便馬上喚小短小胖去找人幫忙,此時她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小胖。你剛才看月亮了嗎?」
「月亮怎麼了?」小胖抬起頭來找了一圈。
「沒事,你快去吧。」
「是。」
待接生的女子們進去,忠祺也退到了門外,水卿站在不遠處望著他的背影,想到剛才如此真實的種種,她想不到任何一個上前的理由,在剛才的情境里,那隻小鳥血肉模糊的樣子,她心底里燃起的憐愛,都太過於真實,也許她不相信方才父親那殘忍的一面,但那隻小鳥的眼神,卻從某種程度上證明了那一幕。奇怪的是,即便她起先知道那隻看似嬌弱的小鳥往後會掀起的驚濤駭浪,但它那副赤身裸體的樣子,那副沒有一根羽毛的身軀,還是不由得令人惻隱,而如若這一切都是真的,那眼前的這個背影未免也太冷峻了。
經歷了今天的一切,她心中原本的那些關於事實的疑惑都為此刻的沉默加碼,讓她的雙腿如同灌了鉛,變得沉重,她好像只能等待,等那個孩子出生,她想要看看,是不是那張她熟悉的臉,再做定奪。
與煜翎懷孕的辛酸與漫長相比,這個孩子出生的十分順利。
「生了,生了,小珍,主上,是個蛋。你們快去看看吧,我也是第一次見,不敢下手啊。」
小珍雙手合十,頭半仰著,她情緒十分激動,但還是立馬問了煜翎的情況,在得知煜翎沒事之後,一席人都相繼大步衝進了房門。水卿也緊跟在後面。
除了小珍與忠祺,其餘的人都在門口停住了腳步。那個巨大的蛋和煜翎的肚子一般大,好像是直接割破了肚皮拿出來的一樣,煜翎此刻虛弱的躺在床上,薄如紙片,她真的太瘦了,比過去還要消瘦一倍,但那些飽滿腫脹的皮膚平和的蓋在她的骨骼上,她往日的美貌似乎又回來了,縱然虛弱也消減不了的美貌。
煜翎產下的蛋是淡青色的夾雜著裂痕一般的淺黃紋路,但那並非裂痕,蛋殼的表面十分光滑,植株精靈用毛巾擦拭的十分乾淨,它穩穩的被許多厚厚的毯子包裹著,立在那個早就備好了的搖籃里。
水卿撥開人群,走近了搖籃,與小珍、忠祺站在了一起。小珍看到蛋殼的顏色時,那種激動的情緒又如火山般綻放開了。
「小短小胖,把烤燈都拿上來。」水卿脫口而出,忠祺回望了她一眼。她剛聽過那個金人用熱炭火拯救火翎的傳說。
「今晚我和小珍留在這裡,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待烤燈支好了,忠祺對門口的眾人發話道。此時煜翎已經醒了,她一言不發的看著床邊的人,甚至都沒想起身看看搖籃里的骨肉,看上去十分冷靜,與過往的個性天差地別。
「小水,你等等。」忠祺叫住了退到門口的水卿,自己迎上前去,小珍坐在煜翎身邊,為她擦拭著脖子和身體上的汗。
「孤向你保證,會照顧好她,和你們一樣長大,你信孤嗎?」嘈雜都退遠了,忠祺的這句話吐露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語氣平緩,但十分真摯。
「父親……」水卿發出的聲音很小,如同耳語,她突然想擁抱一下眼前這個人,她也確實這樣做了。但心中的萬千疑惑還是被一種莫名的沉重壓制下去了。
忠祺回抱了一下女兒,這感覺對他來說也是陌生的,他的這些孩子,他都只在他們尚不記事的時候抱過、吻過,也許是他們長的太快了,也許是自己的心還未完全成長成父親,許多不再做的事,便漸漸成了永恆。
回去的路上,水卿一直走的很慢,她在心中想:所有的欲言又止,真的有一個先後順序嗎?既然是彼此獨立的兩個人,那為何後者總要以前者的方式回敬他呢?他們真的一樣冷漠嗎?不說又是否是一種欺騙呢?
瓶覗在海口等著她,她看到母親便小跑過去。瓶覗像撫摸孩子一樣摸著她的頭,劃過了後腦勺放在了水卿的脊背上,哪怕此時的女兒已經比她更高了。
「母親,今晚的紅色月亮您見到了嗎?每個人都在看紅色月亮,是不是真的?」水卿的下巴杵在瓶覗的肩頭,她來回的撫摸著女兒的背,即便是在她說話的時候。
「女兒,今晚盯著那個月亮看的人,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我沒有。我當時還在宮中,我什麼也沒看見,但後來的事,我都看見了。」
「您是說您看見父親想摔死那個孩子了?」水卿激動的從母親懷裡掙脫,她甚至用雙手扶住了母親的雙臂。
「不,我看見了你。」瓶覗的語氣依舊十分冷靜。「我看見你抱著那個孩子。」
「那父親呢?」
「小水,我起初也難以置信,心中也有很多疑問,但也許是我們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完全不一樣的場景,也許是我站的更遠一些,有些在你身邊發生的事未必就是真的,你覺得你置身事外,但總有站的更遠的人,比如今晚的我,那對於我來說,你卻是那個局中人,如果我身後還有另一個人,那麼,對那個人來說,我不過也是當局者迷罷了。」
「母親,您究竟看到的是什麼?我們不是最親近的人嗎?為什麼要打啞謎?為什麼不能直說呢?你不是常和我說這是父親的理想國嗎?難道一個被稱作理想的地方,人與人之間還是要豎起高牆嗎?自從那天我見了四姨,我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我見了老龜,但我讀不到它的心,今夜我才發現,父親的心我也是讀不到的,他只要不說,我就永遠不知道,我不想強行的讀您的心,因為您就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近的人啊,我好像看上去有一些比土辛更卓絕的地方,但他生來就知道該往哪兒走,這些天我走著走著卻完全失去目的了,我現在覺得好孤獨……」
瓶覗牽起女兒的手,領著她到觀濤亭里坐下來:「小水,母親不是和你打啞謎,我只是擔心剛剛令我困擾的事情是真的,但我現在知道了,真正在親人之間建起高牆的是所有的親眼所見,母親現在就告訴你,我看到的和你看到的一樣:你把那個孩子摔在了門框上,你甚至用腳尖試圖碾碎它。這也是你所看到的你父親做的事對吧?」
水卿瞪大了眼睛,瓶覗又接著說:
「因為那個人知道,我愛你,我會為你保守秘密,所以他才把這件事情種到我的心上,他利用我們的愛,讓我們彼此緘默,如果你今天不和我提你父親的事,那我們還是懷揣著各自的以為,為那個始作俑者保守秘密。我知道你心中對你的父親還有考驗和猜忌,我也知道這件事的確在你父親的能力範圍內,但我相信他,相信他的為人,哪怕他並不是每一件事都和我講。」
「可是母親,如果是那個小傢伙想讓我們懷疑父親,那為什麼讓我們看到的不一樣?如果你看到的和我是一樣的,那即便我們對質起來,只會更加證實這件事啊,那不是正中他的下懷了嗎?」
「我想,大概因為——證偽比證實更接近人性吧。只有證偽才能無聲的在人與人之間設立隔閡,就像現在,我們把事情說開了,你還是心存疑慮,覺得有說不通的地方,這顆懷疑的種子會抽出無數的枝丫,你順著哪一條走都成,不是豁然開朗的,即便你用這些枝丫對準你的父親,也許也會超出他的預判;但倘若這時我們都懷疑了你的父親,那我們的勁就會往一處使,我們就是兩個人,也許是五個人、十個人,我們團結在一起,又能做什麼呢?彼此說服嗎?」
「我好像懂了。剛剛父親和我說,他會像養大我們一樣,養大那個孩子,您說他知道那個孩子危險嗎?」
「小水,他知不知道,你得親自去問他不是嗎?今天的事難道……還沒教會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