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仙人
小舟重新靠在昨日的戰場傍,一夕間,被碾壓踐踏過的草地反而被頑強的生命力療愈,借著一泓汪著的清泉瘋長起來,足長高了一倍,一直搖曳到人的小腿,像一頭落水的猛獸借著清風抖落自己皮毛,從狼狽變得威嚴。
空氣中飄散著一股生命的味道,極力要掩蓋住死亡的氣息,昔日繁華的金城奄奄一息,顯得無比冷峻。
忠祺與小珍先去看了煜翎,自然,她是這場鬥爭當中唯一的一個沒有任何過錯的承擔者。一進門,小短小胖便侍奉在側,一個給她擦洗指甲里乾涸的血跡,一個將她凌亂的頭髮小心翼翼梳順。
在煜翎的床幃旁邊,比往日多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搖籃,正是裝著青蛋的那一個,嚴嚴實實的裹著什麼東西,小珍張大了眼睛,側過頭看了一眼忠祺。
小短小胖聞著腳步聲退下了,只微微向二人點頭,然後不約而同的把眼光看向那個醒目的搖籃。
搖籃被打理的十分柔軟,層層疊加,最外頭是一塊乾淨的只有手帕大小的粉色絨布,從裡面探出一個肉粉色的說不上是什麼的東西,那東西只有半個手掌那麼大,色澤鮮嫩,一動不動。小珍的眉梢還是高挑著,眼裡裝的儘是疑惑,忠祺卻向後退了半步,嘴唇微張,喉頭來回抖動著。
煜翎強撐著坐起來,這時忠祺才覺得她好像和從前徹底不同了,曾幾何時,她被絲線割破了手指,傷口是十分纖微的,血甚至都流不出來,她會抬著那根手指整整一天,見人就要嘟著嘴給人看,讓別人給她吹吹。而此時,她的兩瓣乾涸的嘴唇分開,整個口腔都是一股血腥味,血液還殘留在牙縫中間,顯然在此之前她的情況是十分糟糕的,她還沒有精力去打理自己,僅有一點力氣勉為其難的與疼痛斡旋。
「我們的孩子。」不知道她在用哪裡發出聲音,她的喉嚨好像罷工了,她的口腔像一個深邃的黑洞,裡面不知道是哪裡突兀的發出奇怪的聲音,把小珍嚇了一跳。
忠祺又往後退了一步。
煜翎拖著一具好像是區別於她自身的軀體,奮力的用杵在身後的雙手撐著,小珍這才上去攙扶。
她向著那個搖籃里的小東西伸出顫動的雙臂,十分艱難的終於抱到了那個小東西,將它捧在手心裡。揭開一點絨布,把那小東西多露出來一些「嘿,小傢伙。」那個小東西像是聽懂了似的,在煜翎的手心裡蠕動了兩下以示回應。
「動了,動了!主上,他還活著。瞧瞧……」小珍終於從錯愕的神情當中解放出來,兩雙同樣欣喜和激動的眼睛追隨著這個兩次後退的男人。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眼前的這個粉糰子了,他沒有眼睛,頭尾難分,像極了只沒有外殼的蝸牛,只有一個圓圓的小口,時不時的張合著,他的皮膚十分敏感,他僅靠這柔軟敏感的皮膚小心翼翼的與外界產生關聯。與自己不同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也正因為如此他此刻被珍視著,也將被珍視。
粉糰子奇迹般的活了下來,而且活的十分漂亮,他不會說話,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辨認著世間萬物。他十分聰明,時常跟著瓶覗到海里去游泳,他有天生的水性,但因為體型始終渺小,總是會在大魚的呼吸間就被吃進誰的肚子,在最起初的一年裡,水卿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別咽,我弟弟在你嘴裡,快吐出來。」後來,他很快習得了海底的生存之道,能清楚的辨認水流的方式,摸索出自身的優劣,十里開外就能嗅出危險,無論是在陸地上還是深海里,他開始脫離他人的庇護,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一向被父親看重的土辛,也在那事之後和忠祺生疏起來,二人之間原本就只談公事,而今越發惜字如金。
栗子找見了金枝的那個夜晚,就沒再帶她回來。她沒有和任何人告別,也沒有留下什麼書信,但她不怪忠祺,金枝的出身原本就和塵櫞無關,而屬於自己的那顆生命之果,也在三年以前就獨掛在了自己的床頭,早已被風乾,除了念想沒有任何意義,她知道忠祺即便是發怒,也不是拿他人性命信手拈來的人,但與此同時,她也是一位母親。
金城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人提起它,它只不過空蕩蕩的日夜在原地潰敗。那些霓虹再沒亮過,書屋還是高聳的屹立在建築群里,屬於這座城市的輝煌和希望旦夕間便灰飛煙滅,彷彿裡面生活過的人是女媧信手捏出來的泥人,有一天女媧不高興了,便把這些泥人滾動的捲起來,又重新變作泥團,把泥團放在地上踏平,重新變作泥土,好像泥人從未存在過,泥人的世界便就此消失,抵不過侏羅紀時期的骸骨,是一段歷史存在過的永不磨滅的證據。
趙飛燕守候著棕櫚的遺骸,忠祺對她的復原好像是一劑長久的保鮮劑,她還是那麼楚楚動人,彷彿是睡著了一般。趙飛燕的母親在小院里栽了一株桂花,採擷晾乾、研磨成粉,再摻入晨曦的甘露攪拌均勻,每日為棕櫚梳洗頭髮,母子倆就這樣在這座空城的邊緣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分給金人的田地雖缺乏照料,仍充滿生機,長出了幾百畝的糧食瓜果,從木城、土城開來的小車,一車車的運走,給活著的人,趙飛燕也因此從學堂里的先生變作了田野里的農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皮膚黝黑了不少,身板也日漸結實起來,整整瘦了一圈,肥圓的肉臉開始依附於骨架的支撐,一時間像換了一個人。
有一日,趙母給棕櫚做了新衣裳,為其換上時,在衣領處落下了一顆繡花針,針頭刺破了趙母的手指,殷紅的鮮血滴上了棕櫚的唇珠,就在那天晚上,棕櫚進到了趙飛燕的夢裡,她那麼真實,他們在山頭談話,微風拂面,棕櫚散發著桂花的香氣,招來了幾隻斑斕的彩蝶,在二人之間撲朔,他們親密的像是戀人,在安靜的世外桃源里歡聲笑語如同泉水叮咚。
這是棕櫚走後趙飛燕最開心的一天,他喋喋不休的和母親講述,他深深的記得夢裡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談話,他是如此珍視又如此害怕忘記,一遍又一遍的,趙母從兒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靈動閃爍的光,他看上去是多麼滿足多麼幸福。
後來,趙母便有了一個小秘密,每日兒子出去之後,她總要故意刺破手指,用鮮血餵食一動不動的棕櫚,於是她便一次不落的夜夜造訪趙飛燕的夢境。奇妙的是,趙飛燕的夢境像是真實有時序的,一直循序漸進,從無荒誕的事情發生,像是另一個真實世界,與而今他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并行不悖,棕櫚能巧妙的捕捉到趙飛燕的變化,對他的生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那些埋在心裡的欲言又止的話都瞞不過棕櫚的眼睛,她總是用一種柔軟的方式道破給出解答,彷彿他已經問出了口一般,趙飛燕也因此得以坦誠的面對自己的心,面對這個美好到令人生怯的女子。
趙飛燕變得更自信了,也更用心生活,而趙母的指尖卻常年沒有癒合過,由於反覆割裂,身體也產生了某種保護機制,血液不那麼容易流出了,於是傷口需要越割越大,越刺越深並藉助擠壓,她總得不可避免的泡在水裡,事無巨細的家庭瑣事,長此以往,因刺激產生的疼痛感也消失了,疼痛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被生活忽視,變作了生活本身。
這日,三個小孩從踏青的的隊伍中悄悄溜走,要玩一場『勇氣的遊戲』,他們的背包里塞滿了野外生活用具,這場挑戰的目標就是在深山當中生活儘可能多的時間,熬過困難和想家,最終那個守口如瓶的勝出者可以成為『仙人』的助手,登上那艘開往『神秘島』的小船,去過神仙的日子。
這位仙人是誰我們不得而知,但從三個小孩如出一轍的描述來看,確有其人,至於他究竟是不是神仙也許並不重要,因為他需要信徒,而恰好有三個人肯相信,這對他們彼此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很快他們就從隊伍的尾部偷偷溜走暫且躲在了茂密的草叢當中,對著末尾的那個小孩做了一套讓他住嘴的恐嚇姿勢,果然,小男孩抿著嘴低下了頭,很快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往前小跑了兩步重新跟上了隊伍的步伐。
到夜色暗下來,黑黢黢的山脈之間便零零星星的亮起了火光,幾席分散的人群口中交錯的喊著三個名字,此起彼伏的劃破了森林靜謐的黑暗,氣氛先是焦灼,後來聲音越發稀疏,只有四五個喊破了的嗓子在一頓聲嘶力竭過後變得無望直至緘默下去。
「你要是怕你就回去,我是不會認輸。」一個稚嫩的聲音用吹氣般的耳語在高高的草叢間發出。
「我也不會。」另一個耳語聲帶著比試般更斬釘截鐵的響應。
只見厚厚的草叢中間,一雙追隨著火光的眼睛微微的蹙著嫩嫩的眉頭,神情近乎心疼,直到那個掌著火光的顫巍巍的身影漸漸淡去。
「你可以走,但你不能出賣我們,你最好想出一個讓我們滿意的說辭。」小男孩一邊說,一邊用手揪著眼睛閃爍的男孩的背包。被揪著的男孩還是一語不發,眼神緊緊的跟著已經看不見的身影遠去的方向。
「對!你得給我們一個交代,不能你一個人當逃兵還連帶了我們!」另一個擅長比試的聲音,每一次都比第一個聲音大一點,總是附和著,但態度卻更加堅決。他也隨機伸出一隻土色的小手,死死的揪住了男孩的手腕,指縫間的皮肉被捏的發白。
第二個男孩的肚子發出了『咕咕』的聲音,被揪著的男孩終於撇了撇嘴,眼淚滴答滴答的掉下來,那淚珠十分巨大,出現在一張小小的臉龐上一時有些突兀,彷彿是積累了半生一般蓄勢待發、越演越烈。
「你要是這樣,你就走吧。」第一個男孩鬆開了抓住他背包的手。
「背包得留下!」第二個男孩的手從他手腕上鬆開,轉而更使勁的揪住了男孩的背包。
小男孩站起身來,背包也隨即從肩膀上滑落,落到第二個男孩的手中。
「我不會出賣你們的……我發誓!」他的聲音有些許唯諾。一改白日里對著隊伍末尾的小孩做出恐嚇姿勢的模樣。
第二個男孩看了一眼第一個男孩,男孩別過頭去,他便也不做什麼舉動。
小男孩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你們先躲起來吧,躲遠了我再走。」
那時天已經略微發白,男孩一直等到背後草叢間窸窸窣窣的聲音完全消失了,才環抱著胳膊微微扭過頭去,孤零零的站在原地,黎明前夕是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刻,一夜未睡的人難免要因為這種難耐的寒冷趔趔趄趄的鑽進被窩,在一陣瑟瑟中不知什麼時候進入了睡夢,而此刻他是山林當中唯一的孤獨者,他抬頭看了一眼天,又重新蹲進草叢裡。
對一個中途放棄的人來說,等一個天亮,總是闊別舊路,找一條前路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