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眀
呼!
稀薄煙氣砸進手心有那麼一瞬瞬的溫暖,短的讓人無法去細細品味,繼而留下孤傲的月亮,獨與人對視。
今天輪到陶澤值夜,他藏身的地方,乃是一處沙地,夜晚氣溫很低,人埋在沙土裡只留半拉腦袋在外面,很是溫暖。
而在視線所及之處,哨塔上的黃狗則在吸了口煙后,猛烈的咳嗽起來。
夜太冷了,雖說作為眀哨,黃狗搭不搭篝火,明眼人都能一眼瞧的見,但隊長還是讓他把手裡的煙給滅了,省得死的時候連敵人的臉都見不到。
陶澤趴在沙坑裡,眼睛伴著星光,就這樣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看城門樓子上的黃狗。
他們是從各處調來,彼此間甚至沒怎麼磨合,就趕著上了前線,而後又被一路攆到了這兒。番隊重組,帶隊的隊長是原先一個軍的尉官,祖籍定遠。
從落營開始,這傢伙就不斷折騰他們,把訓新兵蛋子那一套照著又在他們身上弄了一回兒,有次,黃狗這孫子不知在哪弄來個村婦,剛拖回大營準備給兄弟們開開葷,結果人還沒解綁,操豫州口音的隊長帶人踹門進來,二話不說抓了黃狗就往外走。
我們都以為黃狗這傢伙死定了,沒想到,隊長還是心善,只把他吊在營房上曬足三天太陽,等脫了兩層皮,整個人晒乾癟了才讓人給他鬆了綁。
那之後,黃狗就把他當親爹看,指東不敢往西去。
眼瞅著日漸天明,正當陶澤以為今晚又是無事發生,一支弩箭破空響起。
四周安靜無聲下,這發扳機扣響,陶澤渾身上下汗毛都立了起來。
眼睛往哨塔上瞟去,卻見那樓上的瘦猴,一臉的歡欣雀躍道:「二賴,漂亮,今個有肉吃了。」
在地上,一頭狼獾脖子上插著根鋼針,嘴巴張開,絲絲往外冒著熱氣。
那天早上,隊長看著鍋里的肉,又看了看昨晚值哨的三個傢伙,什麼也沒說。
那天是他們這個隊最後一個安靜的清晨。
…
回去的路上,陶澤望著西邊,那輪高懸天空的明月。他久違的感覺到一種溫暖。
「進去后,直接找你姐姐,如果問起我來,就說,我已經走了。」
站在兩界相交的位置上,陶澤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他把腰上別著的那支風車遞給她,繼而,輕輕吹了聲口哨,那匹跟了他有五六年的老夥計,一躍而來。
陶澤揮了揮手,帶著刀,頭也不回的走了。
…
萬里秦川,白沙堤。
作為西北一處天然屏障,道道天塹將西都在內護於身後,致使無數多想強襲關內之人都不得不重新掂量掂量。
而自從關外兩州丟失,秦川一帶,出現了大大小小几十座軍鎮,聯想到早年武煌國的不少遺老也是由此地出關,如今故鄉近在眼前。
兩國交兵時,山嶺地帶不便大的軍團作戰,於是上頭一紙令下化整為零,一種八人成組,兩組為隊且以討伐,游弋,先遣,攻堅這四種不同類別的新軍改於北地實施。
陶澤作為抽調來的精銳,自當分配到最為兇險的攻堅隊里。
他還記得,當初配合友軍圍堵一支敵方機密部隊時,追進了深山。當時雨季,夜晚水從天頂瓢潑,細的像沙子,風在人群中經過,將體溫等一切和維持生命有關的事物通通帶走。
陶澤親眼看著兩位同袍倒在了白色的霧中,氣溫太低,等到了天明,凝結成的冰將地表一切都罩在了透明的薄膜之下,借著光,人能清晰的看見那些油葉上的松毛,以及蜷縮著身子等待霜雪解凍時蘇醒的蟲豸們。
陶澤哈著熱氣,他像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漫無目的且又固執的走在這樣的泥地里。
周圍,風升起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要做什麼,又或者他之前是想做些什麼來著。
不重要。
陶澤如此想著,同時,他伸手在後面凍的同樣有些發抖的夥計身上摸了摸。
在軍隊里時,似乎所有人都想要他做些什麼,上頭讓他殺人,他就去殺人;上頭讓他喂馬,他就去喂馬。等到了無仗可打,陶澤站在出關的大門前時,他又想找個人問問自己現在應該幹些什麼,亦或者來個人直接命令他,這樣省事。
一路向西的過程里,陶澤漸漸開始思考起來,他想到第一次當官,還是戰事焦灼,上頭負責指揮的那幾個人全死光了,於是剩下的人紛紛推舉他這麼個最能打的上來。就這麼稀里糊塗,他還當了不少一段時間的營長。
陶澤很不喜歡去決定他人的生死,但當官就是這樣,而打仗更是如此。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適應,等好不容易能當個好官了卻又是只剩下他一個人。
眼下,在那個風也吹不進的地方,往前走是萬畝良田,生活在那個地方的人雖說不一定幸福但至少不必擔心擄掠,他或許會在那樣的環境下活的很好,當然也大概率是會不好。
回望向山口,稀疏道路兩旁新開的雜草無數,等來年,這裡又會是一片新的景色。
陶澤想到,自己可能還有個地方可以去。
可當他選擇回頭,那命里的爭端卻又似詛咒般,纏繞著,不肯讓他停留哪怕一刻。
眼前一地狼藉,陶澤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女孩。或許,他不該被人稱作什麼妖星,掃把星還差不多。
陶澤低著腦袋的頭略微抬了抬,眼前風勢稍減,而那流沙般的水汽中,數個黑色的幽影,如同徘徊著的亡靈,循環往複,晝夜不息。
這兩年,死在山裡的人何止上萬,對於這裡能出現養屍地那種的怪物,陶澤並不奇怪。
他彎下腰,把地上冰涼且濕潤的泥土抓起,在身後馬匹的額頭頸部上抹著,嘴裡念起咒來。
這土法子原先好像是陝北哪個傢伙提出來的,他們那兒,一輩子和土打交道,有時候餓了,念幾句咒語,抓起地上的土就往嘴裡嚼,而且吃著能管飽。
幽影們徘徊往返,渾身濕漉漉的。他們中,不少人還很年輕,模樣十七八歲,梳著髮辮。
在那些青灰色的面龐上,尤自倒映著屬於那段時光的冷酷,人們壓低腦袋,穿著單薄盔甲,於霜霧的夜晚里匍匐向光明。
最後一片裸露在外的皮膚也被被塗抹上泥土,陶澤頂著這樣一副面具,繼而牽著馬,穿行過那些幽暗的身影。
月光很是清涼,山野里沒有蟲子在叫,入目所及到處是兵荒馬亂。
他行走在這樣的人間,莫名覺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