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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明月高懸,照射下來的光芒打在四周濃郁的霧氣上,只能看見一團團明晃晃的光暈。
石門又立在我的面前,眼前這一幕讓我熟悉不過。又是那個夢,我想著卻是站立在那一動不動。
門上藤蔓依舊,抬頭再看,上面匾額已經消失,而旁邊牆壁則寫下,「前朝空空,作古尋夢」
思索著這八個字的含義,整個人就站在原地發獃。這裡沒有風,卻聞得見花香鳥語,我彷彿一株老樹,紮根天地間,又似一株隨風飄零的野草,寂寥著遊盪著。
漸漸,耳邊有人聲鼎沸,恍惚間,我似來到了鬧市裡。周遭人員往來,各色商販模樣質樸,但身上花紋服飾我卻是沒見過。
看著這座鬧市,品評著細微處的不同,裡面孩童婦孺都面容富態,漢子們大腹便便,街上推車的小廝們吆五喝六。
忽憶古文里,曾有記載,瀟湘渚清客流生往,富貴不言。
我好奇的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看著蒙童稚子手裡拿著風車從我身旁跑過。
結伴買菜的婦人,腰裡抵著菜籃,身段款款從旁經過時還有那皮臉厚實的抬眼忘了下我,復又笑著快步離開。
我就像個鄉巴佬,看著這個世界,即驚訝,又沉溺。
而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在說「王生。」那聲音很是輕柔,好似落入人間的一點煙火。我尋聲望去,身後人群里,有個戴著面具的少女正笑意盈盈的望向我。
女子一身青綠薄衫,好似田間綠野里的蒼翠精靈。在她明眸皓齒的眼眸中,我看見了世間點滴落下的禮花,看見了一顆悄然綻放但悄無聲息的純凈花朵。
「誒,姑娘!」我下意識的喊了出聲,隨著我向前邁步,那女子卻是歪了歪腦袋,隨即身子如一尾游魚般躋身進了茫茫人潮里。
路邊賣鏡子的老闆娘眯著眼哼著小曲,她臉上塗抹著各色油脂,顯得十分艷俗,在看見我跑了沒幾步時,突然噗呲一笑,她手撐著臉頰,肥肉從手指縫裡擠出,她似嘆息又像羨慕的說了句「好俊俏的小少爺。」
我聞言望了過去,隨即從她身下壓著的那面銅鏡里看見一位面如冠玉,紅帶束髮,稚嫩非常的白皙小公子。
「這…」我下意識的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臉,在摸到那柔嫩的彷彿深閨女子的稚嫩皮膚時,終於是忍不住的苦笑道「看樣子,還真是做了個了不起的夢。」
街邊拱橋旁,我唆著根糖棒,表情有些哀愁,最終我還是沒找到那個戴著面具的姑娘。
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一邊感嘆這個城市的碩大繁華,一邊又在想,這小姑娘到底是誰?這次的夢境又有什麼意義?還有,那句王生是在喊我嗎?
「王生。」我嘴裡念著這個名字,心下卻是一片茫然。連著兩天晚上做著怪夢,夢境里的女子還都戴著面具。
就在我還茫然不知所措之時,手掌心的糖開始變得模糊。
「要醒了嗎?」隨著我起身,身邊的街道開始逐漸消失,人聲減弱,我觀察著四周漸漸如墨色褪去時的場景,沒由來的想到,莊周夢蝶的典故。
但我還沒來認真去思考,就聽見極遠處有人又喊了一句「王生!我在這兒。」循著那聲音我回頭望去,眼見無窮盡的黑暗裡,並沒有那人的聲音。我失落的久久凝視,隨後便徹底清醒。
睜開眼時,天才微微亮。
坐在床上,反覆回味著剛才的夢境,不由得咂巴了嘴這才起床去。
門口,漢子早就來了。農家人本就起的早,加上昨晚也沒怎麼睡好,於是早早便過來。
我看他在門口等著,遂給他迎了進去,倒了杯熱水。漢子卻是緊張萬分,他幾口把水喝掉,對著我語氣嚴重道「道長,事情我問清楚了,原先那條河裡是死了山賊,有十多個全被丟河裡活生生給淹死的。」
這還得是老一輩人才知曉的事了,早年,這村子旁邊的山上有個匪窩,裡面養著幾十號子山賊,倒是不怎麼與周邊為難,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在的時候一直相安無事。直到有天,山上幾個新加入的土匪不懂規矩,竟然下山擄了村裡一家婦人,事後還把婦人殺了,屍體就丟在山溝子里。
按照規矩,山裡人不懂事違反禁令是得斷手割腿以儆效尤。誰知道這幾個犯了事的土匪知道壞事了,竟然直接跑了。
村裡要個交代,那山寨畢竟是山寨,乾的就不是好人乾的勾當,犯事的自己都畏罪跑了,還怎麼給你個交代。可憐村裡那媳婦被糟蹋之後還棄屍山野,那婦人家的漢子可就坐不住了,想著要去報仇,可那幾個潑皮早跑沒影了,左思右想之下只得去城裡報官。
誰曾想這事還是敗露,原是一個藏在村裡的內奸一直監視著村子,寨主在知道這件事後當即決定,把這漢子也給殺了,於是就計劃著在漢子去城裡的路上動手。
也許是老天有眼,恰逢巡撫南下巡察各郡縣。各地兵部府衙也都為了巡撫大人的安全通力合作,保證巡察能安全順利。
這山寨衙門裡早就有過備案,可是苦于山寨勢大,雖有心殺賊奈何人手不足,誰也不想白白送了性命。這次借著巡撫南下這件事,縣令與兵部合作,慢慢的在山賊那所山頭附近形成合圍之勢。
此事事關重大,縣令提前數月開始謀划,安插人手在各地小路要道設伏,早就已經摸清楚山寨裡頭所有的情況。
此次山寨派人去劫殺那漢子,在路上幾人就已被官府的人給全抓了去。
後來的事也就簡單了,兵部直接把這次行動當做一場練兵,出動百來號人,於一天深夜奇襲山寨。
那一夜寨子里喊殺聲響成一片,平日里為惡鄉里的土匪們此刻在宛如神兵天降的官兵面前毫無招架之力。
不過仍有幾個土匪從小道溜了出去,可是沒跑多遠就被圍困在山腳下的河道前。那一夜過後,縣令和兵部的一位校尉坐於馬背上,召集起來附近所有村的村民。
就在這條河邊,十幾個人並排跪在河道旁的泥地上,除了中間幾個土匪,其餘十人皆是附近村裡的村民。
原來,村子里有內奸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內奸有幾個,大夥卻不清楚。這十人中,有被村民直接指認的,也有在山寨里官兵的嚴刑拷打下招出來的幾個名字。
隨著正午時分將至,那馬背上的縣令看了看旁邊的校尉,校尉朝他揚揚頭示意他先說話,那縣令笑了笑,也不推脫上前掏出一張白紙上書有一段慷慨激昂的討賊檄文,縣令朗聲念誦著。
一篇讀罷,伴隨著校尉一聲「下河!」
十幾號身上綁著石塊,渾身被捆成粽子的土匪便在眾人的圍觀下紛紛投入河中。縣令把白紙一燒,此文通天達地,所有在今日淹死在河中的匪寇,既不能上天,也不得入地,而是落入河中魂飛魄散以正人心。
村裡的還有個內奸沒揪出來,後來牽扯出的事就大概和那水鬼說的能對的上。
「幸虧得你師傅他老人家照拂,多年來這裡一直相安無事。」農家漢子誠心說著。
我摸了摸鼻子,看了眼正殿上,一塊新立上的牌位,心裡也是感慨萬千。
對於老道人的突然去世,村裡陸續已經有了點動靜,但眼下還是先擺平這農家漢子的事。
「道長,你們心善,等這件事後,我讓我家娃來給觀里當學徒,以後啊,你就是俺家孩子他乾爹。」
我聽罷,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不是吧,我自己還沒搞明白修道一途是怎麼個回事,平白就要多個乾兒子?哪怕是當師傅我都不是不能接受。
「既然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那麼,還是今晚,再陪我去一趟河邊。」我說著,看向莊稼漢子。他見我有信心,自然也是不會推諉。
決定了之後,就是要開始準備今晚的事情了。考慮到可能會有一場大戰,我提前去倉庫里找一找有什麼好用的東西。
落滿灰的房間一看就沒怎麼打掃,我擰著一沓捆的結實的黃符,一張張掀開來看,檢查它們有沒有發霉。
對照著符籙大全,才發現,這一匝全是雷法,我尋思,這老道人畫這麼多雷符幹嘛?炸魚嗎?
從裡面抽了些揣身上,同時從那裝道神灰的小罈子里又小心捻了一小撮道神灰,用黃紙包好放進兜里。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祖師爺骨灰是真好用,一想到之前那氣血上頭在那揮霍我就心疼的無以復加。好在還剩一點,以後可得省著點用,不到萬不得已。
準備好這些不過半個時辰,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打開幾本修鍊道法的書,一邊鑽研一邊對著一些師傅的筆記做起了研究。
「五雷五雷,急會黃寧,氤氳變化,吼電迅霆…」
在練習了一下午,終於在手裡的黃符上感覺到了一絲靈性。
道家所有法術中,威力最為霸道的就屬這雷法了。所謂上有九天驚雷,下有八方赤火,修至大成,可引下九天驚雷饒是大羅金仙挨上一下也得魂飛魄散,可謂霸道至極。
只不過,現在這一張雷符的威力估計打人身上也就一麻,我開始有些後悔,要是下午修鍊些困敵的法門,這打不過還能跑不是。
眼見著天快要黑了下來,那莊稼漢子如約而來。
夜晚,河堤上陰風陣陣。這次不同於昨天,我看見霧氣瀰漫,心說昨晚放回去的那貨鐵定是個二五仔,這不剛回去就給我賣了。
莊稼漢子在後面問道「道長,這大霧看不清河面的情況,是不是有古怪。」
我也知道這霧不對勁,可具體是為什麼會出現大霧的,也不好和他解釋,只說了句「待會兒看我眼色行事。」
來的路上,我給咱二人身上都貼了金光神符,這符貼在身上,能抵擋邪祟近身。
霧氣隨著走進河面是越來越重,隱約間,我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莊稼漢子在後面說「這不像魚腥味,我以前老屋後面有隻兔子腐爛死了,那味道聞著跟這一樣。」
我點點頭,手上黃符和毛筆都準備著,待會兒要是出來個什麼,我先手甩上一張雷符再說。
又走了幾步,突然聽到有水聲,我知道快到河邊了。這時候颳起了一陣陰風,我聽見有數個鬼影在遠處的江面上。
莊稼漢顯然也看到了,他身子一抖,差點沒忍住要往後跑,我提醒了一聲「別怕,你一怕這些鬼東西就敢上來欺負你了。」
這鬼是三屍所化,但本質上還是一股精氣神,只不過很多是一種負面的情緒在裡面。體弱多病的人容易招鬼,因為這類人生魂比較虛弱容易被欺負。心有愧疚恐懼之類的人,也就是所謂心裡有鬼的人也容易被鬼盯上。但很多有煞氣或者一身正氣的人,不光人見了要敬畏三分,這鬼見了其實也怕。
我出聲提醒著莊稼漢,同時也是給自己提個醒。人壯三分膽,鬼怕人七分。
我在離著江面還有四五步距離的時候停了下來,擺上了法陣。
香燭點上,把五穀也端上來,紙錢黃符燒酒一一擺好。我現在擺出來的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讓莊稼漢子去借來的。
作為第一次正式開壇做法,說不緊張那是虛的。
孩子生魂離體已經三天,要是今天再不能解決掉,孩子就算救回來也會是個傻子。
「待會兒我要做法,你且幫我護著,看到哪裡不對勁就拿黑狗血潑它!記住,別出咱腳下的陣。」我把注意事項都和莊稼漢子說了,然後開始專心念著咒語。
「天靈靈,地靈靈,拜請仙佛菩薩眾神明。弟子棲雲宗童盂今夜以三柱清香,化做百千萬億香雲,朵朵五彩祥雲,叩請師傅李本緣,腳踏祥雲到此坐鎮。十方世界,上下虛空,無所不在,無虛不現身,恭請束束降臨來也。」我一遍又一遍的念誦著咒語。
耳聽得前方河道上,突然有一聲凄厲怒嚎,旁邊幾道鬼影瘋狂逃竄開來。突見水面咕嚕嚕開始冒泡,接著那腐爛的臭味越來越重。
身旁的莊稼漢子看著目瞪口呆,就見水裡出來個青皮綠眼的怪物,樣貌極為醜陋。臉長的像夜叉,一張血盆大口,墨綠色的液體從嘴角滴落,恐怖異常。
我嘴裡念誦的聲音加快,額頭上冷汗直冒。
那夜叉模樣的怪物見著岸上一身道袍的我,突然眼睛放出了光來,他先是猛地後退縮回了水中,可過了會兒見不似他認識的那人,隨即起身,見它在水裡游得飛快,莊稼漢在濃霧裡摸不清對方位置,手裡狗血倒是灑個不停。
我怕他全給潑完了,但現在有不好開口提醒,只能是加快念咒速度,同時聽到河堤上不斷有鬼哭狼嚎的聲音想起。
看樣子,對方那些手下都來了。
「師傅,你老人家顯顯靈啊!」我急得腦門上全是汗,也正是在這時,似乎有陣清風落在我的頭頂,身旁的時間都慢了下來。
恍惚間,感覺有個人摸了摸我的腦袋,就在我抬頭要看的一瞬間,手臂卻是不由自主的動了起來。
「去!」一聲不屬於我的聲音確實經我之口而出,隨即便看見法壇上,一張雷符激射而去。
農家漢子的黑狗血潑了個空,那怪物滴溜溜的圍著我們繞彎,就在它即將衝過幾道墨斗線時,而聽的一聲雷鳴。咔嚓一聲,黃符帶著雷霆威勢擊中那怪物。
「畫地為牢」六根竹籤也在這時插在四周泥地上,不少藉此撲來的怪物們紛紛撞在一堵透明牆前,進不得分寸。
我蹭的一下站起,手上捏了個劍訣,快步走向那怪物,但見它還要掙扎,隨即便開口道「黑狗血!」
農家漢子往前把桶里剩下的全潑了出去,這次準頭不錯,盡數落在那怪物身上。刺啦聲里,我將手上桃木劍抵在它心口,噗嗤一下,劍尖沒入身體,綠色的血漿飛濺,噁心異常。
「左扶六甲,右衛六丁。前有黃神,後有越章。」這是殺鬼咒,但聽得我口誦經文,隨即面前油滑之物身上湧出污泥,似游魚般,從我胯下遊走。
可它還沒走遠,便被我以墨斗牽住。
我手裡拽著根黑線,心裡冷哼道「來之前早布置好了,這裡都是我的陷阱,你往哪跑去?」
手掌一拉,那墨斗勒在怪物身上,拉的它皮開肉綻。
不知是吃了多少孤魂,尋常鬼物此時早該乖乖就範,但這貨卻能一直頑強,甚至還崩斷了道法硃砂加持下的墨斗線。
「冥頑不寧!」這句話確實是我說的,隨即我便感覺到身上那不受控制的手自己揮了過去,耳邊響起老道人曾經念過的「奉請五雷真君降妖魔!」
電光順著手中黃符,貼在那怪物后心處,身上那股老道人的氣息開始消散。
莊稼漢遭受驚嚇,但見我如此看的是嘆為觀止,奉若神明。
見事情已經要塵埃落定,其餘孤鬼也四散逃去。
也正是這時,我懷中那支毛筆突然自己飄了起來,隨即,我似明悟般,手指在筆尖輕輕一戳,原本柔順的筆頭上不知怎麼竟多了一滴血液。
蛟龍初顯!
不去理會那些散兵,放任小蛟自行處理的我,踢了踢腳旁那渾身焦黃的傢伙,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碗來,這是一直擺在供台前的那隻。
我直接倒扣在那怪物頭上,便看見它渾身抽動,繼而身子縮小,變成一條剛好能被碗容納下的小怪魚。
我看著碗里這扭曲可怕的東西,胃裡翻湧,將它丟到一旁,隨即口中念誦咒語,開始招魂。
那莊稼漢子見我制服了那怪物,連忙走了過來,他看著地上的東西,也和我一樣犯嘀咕,他問道「道長,就是這玩意禍害我家孩子的?」
我點了點頭,隨即看見周遭水裡飄飄蕩蕩許多亡魂走出。
小小一方天地,竟然生出如此惡端,我看了眼手中的碗呢喃道「善惡終有報,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說吧,手中解開裝有道神灰的袋子。
白煙四起。
師傅,做人做事總該是個有始有終。徒兒這次就幫你收個尾,也請你多多保佑徒兒。
河上鬼哭狼嚎,霧氣卻是一點點的消散。
漸漸的,有念誦經文的聲音傳來,回蕩在河岸上,如聞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