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赤驥老千里踏歸途,圍篝火帳中論天下
經過長途跋涉,匈奴大軍終於在大雪前走出了大漠,右部諸王拜辭單于,帶領部族打馬散去。
單于庭主力將趕往陰山草原過冬,冒頓帶領親軍屠耆冒雪東歸,準備在頭曼城的單于庭部族大營過冬。
大軍在雪原上緩緩東行,軍旗被霜雪打濕,卻又在刮刀寒風中獵獵作響。
輜重車陷在了雪窩裡,牽車的黃牛發出低哞,將士們凍的嘴都不願意張開,默契的跳下馬,咬著牙頂住車后不停的使力,幾個騎士掉轉馬頭,將繩索套在車上,打馬助力。
在眾人的努力下,輜重車顫顫巍巍的走出了雪窩,引來周圍一陣歡呼,在這寂靜的天地畫卷里他們是唯一的靈動。
吐出白氣的戰馬嘴鼻盡皆染上了白霜,馬背上冒頓裹了幾層皮子也不覺得暖和,寒霜將眉宇染成白色,耳側的寒風時不時傳來嗚嗚聲,聽的讓人莫名煩躁。
孤寂的天地白茫茫一片,讓人心生寒意,倒是胯下的赤驥輕快的邁著步子,它似乎沉醉在回家的喜悅中。
冒頓瞧出了赤驥的喜悅,伸手順了順它的鬃毛,眼露不舍,赤驥跟隨自己征戰多年,如今年世已高,這次回到故鄉陰山草原,它就會過上退休生活,不再征戰。
正在此時,阿古達木裹的跟個熊羆一樣,打馬從前鋒處趕了過來,興奮的稟報道:「大單于,這風雪看樣子下午就會停,到時候天氣放晴,咱們再加把勁,今晚就能在自家暖帳里喝酒吃肉了。」
冒頓頷首,吩咐道:「派人先去頭曼城打招呼,讓胡笙準備好熱酒熱湯,以供大軍解乏解凍。
大軍待午後雪停,提速向東,囑咐各部照顧好受寒的士卒。」
阿古達木撫胸接令,打馬而去。
隨著時間推移,頭曼城在地平線上由一個黑點逐漸變大,大軍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為首的冒頓已經望見了迎接的隊伍。
胡笙、惜月帶著眾人出城迎接,左賢王稽粥身著正裝,小大人般的舉著金碗為父親獻酒。
望著熱氣噴涌的酒碗,冒頓帶著鼓勵的眼神看著兒子一步步走來,接過酒碗,冒頓轉身高舉,大呼道:「諸軍共飲!」
說著他將酒水撒落雪地,霎時諸軍雷動,皆呼:「謝大單于賞!」
胡笙不失時機的暗示烏芸,烏芸指揮著大批等候侍女上前,為大軍分批次分發熱酒熱湯,以解乏寒。
看著父親沒有將自己奉上的酒飲盡,稽粥紅撲撲的臉上有點失落,冒頓摸了摸稽粥的腦袋並沒有解釋,有些道理今後他自然會懂得。
冒頓一手牽著嫡長子稽粥,一手又抱起了惜月的兒子羅姑比,走到歡迎的人群中。
望著胡笙和惜月,冒頓笑道:「兩位閼氏為冒頓穩家育子,辛苦了。」
兩人笑應臣責,不敢言苦。
冒頓在諸人的簇擁下進城,期間冒頓逗弄著懷中稚童,父子和諧,也讓哭紅眼的惜月得到了些許安慰,矛盾中的她自從昭武傳來屠城的消息后,就再難見笑容。
回到暖帳洗漱后,冒頓吃著烤肉,望著帳中妻子忙碌,兒子玩耍,生活迎來了久違的平靜,經年戰爭帶來的戾氣,在眼中緩慢消散,倒是平添了幾分銳利,但對他選擇的這條路來說,平靜卻是奢望。
冒頓在單于庭金帳召見了燕吾,望著滿頭花白的燕吾,冒頓親自起身,將他扶到火爐旁的軟榻上坐下。
燃燒著牛糞的爐中火苗跳動,宛如活潑的少女般熾烈,而身旁的燕吾身形卻已經佝僂,冬日總是對老人缺乏一絲溫柔。
看著燕吾顫巍巍的手,冒頓親自為他倒上一金杯熱牛奶,不禁唏噓道:「我出征前,燕相還能縱馬如飛,今日再見卻多出諸多不忍,時光匆匆,單于庭政事繁雜讓燕相受苦了。」
接過金杯暖在手中,燕吾笑道:「老臣謝大單于贈。大單于西征月氏期間,有著大閼氏做主,一切都還好。
老臣已到知天命的年歲了,身體本就殘缺,入了冬就大不如前,生老病死天命自知。」
瞧著燕吾的洒脫,冒頓走了幾步坐到燕吾對面,用鐵鉤撥弄著火苗,似是不在意的問道:「呼楞爾樂的葬禮上,兩位閼氏表現如何?」
燕吾頓了頓,說道:「兩位閼氏盡皆用心,胡笙閼氏國母之姿,惜月閼氏自從昭武城墜,便很少參與單于庭事了。」
冒頓點了點頭,說道:「家事繁雜,又摻加親情融入其中,短時間難以理出頭緒,閑日再續吧。
倒是如今我匈奴新控河西,國力日盛,控弦之士二十餘萬,多場大戰下來鍛鍊出了不少將官士卒,本單于覺得,大匈奴是可以做些事情了。
燕相覺得我匈奴下一步該如何?是面東南而下中原為優,還是繼續順著草原西征,經略西域為上?」
燕吾聞言並沒有著急回答,反而是不緊不慢的抿了一口熱奶,為自己贏得了些思索的時間。
緩了緩,燕吾斟酌著說道:「大單于想攻中原恐怕時機未到。漢已非昔日關中之國,如今大秦天下半數歸漢,其地廣,其兵多,人口更是數倍勝於匈奴,可為帥者齊王韓信,此人可比肩武安君、武成侯之流,為將者則多不勝數。
關中巴蜀米糧之鄉,大秦成事之基,匈奴能產糧者無非河套,糧少則迫在速戰,漢軍的將帥不會看不到這點。
大單于若是想分食漢軍怕是也難,楚漢相爭戰場上七八十萬兵亦是尋常。
單于思之,如此規模必是國戰,易起而不易勝,老臣恐狼騎若是不能速決而勝,恐怕會有敗亡之危,還望單于慎之。
征西域亦如此,大單于借月氏人之手擾亂西域尚需時日,目的無非令諸國讎大月氏,而匈奴順諸國之心入主西域。
若是我匈奴強行用兵,西域諸國惶恐,大月氏殘狼,匈奴猛虎,西域諸國何選?無非結成狼狽,以敵我匈奴猛虎。
一旦西域諸國與大月氏因我匈奴外力聯合起來,憑藉西域之大,兼有地利,諸蠻齊力,其力不遜東胡、月氏任何一國。
固老臣意,大戰剛歇,不如讓牧民得慕大單于恩澤,養上兩年,再顧其他。」
冒頓蹙起了眉,望著面前爐中的火苗想了想,似有不甘的說道:「部族生養需要時間,這我知道,但中原楚漢兩虎相爭,若是我匈奴不趁機而動,事後恐會追悔莫及。」
燕吾笑道:「大單于想坐收漁人之利,時機恐怕不在此時。
楚漢之爭老臣肅有所聞,劉漢的大將軍韓信前段日子橫掃了齊國,齊地歸漢,劉邦封韓信當了齊王,漢匡天下已成西北兩向夾擊項楚之勢,估計要不了多久,兩國就能分出勝負,按老臣看,劉漢的勝面似乎還要更大一些。
兩虎如此國戰,必損根基,非數十年難緩國力,楚漢分出勝者后,才是中原力薄之時。」
燕吾的話打消了冒頓即刻想插手中原戰事的心思,他雖然心中早知楚漢結局,但還是想聽聽時局中人的看法。
冒頓問道:「燕相為何覺得項氏會輸,我帳下狼騎諸將,皆信楚能勝漢。」
見冒頓聽進去了,燕吾小呡一口溫奶,笑道:「老臣信漢定勝楚,大約是從鴻門宴始。項氏為君王恪守個人名望過多,自縛手腳,若是身背罵名,能早去漢王大敵,何至於今日楚漢相爭。
待其百年,後人自會為其洗刷罵名,無他,唯勝者爾。」
冒頓又問道:「按燕相所言,漢能勝楚,倘若再加上我匈奴呢?」
燕吾搖頭道:「大單于當聽過尊王攘夷之言,中原自古為貴,而周遭蠻夷皆賤,匈奴南下終究外力,一旦楚漢以此為借,罷兵議和,匈奴恐有被群起而攻之患。
單于攻漢,前期或可勝,但久托必定陷入泥潭,匈奴一旦拼耗,難敵中原物饒,人口豐盈。
漢一統天下之局或可破,但持續損耗下,匈奴新附之土也必將動亂,或利項氏,但與匈奴何益?」
冒頓笑道:「老相之意乃罷兵安內,徐徐圖之。若日後漢似秦來,又如何?」
燕吾搖頭道:「漢非秦,就算漢統一天下,楚漢之爭已動國本,必定以休養為國策,輕易難啟戰端。
他日若是北來,同樣是兩強之爭,但漢難吞我,我亦難吞漢,屆時或許有和談之機,大單于北面尊,大皇帝南面尊,草原中原各有其主,豈不美哉。」
南北共尊也許是冒頓最後的選擇,但他的野心可遠不止於此。
冒頓說道:「本單于倒是覺得,貴賤在乎國勢,非自古。
今後本單于當效仿當年庄王提百萬兵南顧,爭霸天下問鼎輕重,兼容南北,繼始皇帝未成之業。」
燕吾知道冒頓正在西征獲勝的興頭上,此時怕是難勸冒頓雄心,笑贊道:「大單于雄心不減。」
比起趙炎的直諫,燕吾為官多年,心中自知分寸,在他看來,冒頓的南征心思,或許從出使咸陽回來后就從未停止跳動。
大單于眼界廣闊的可怕,中原西域皆在胸中,一次次衝擊著燕吾腦海里的已知世界。
他低首望了望自己乾枯如樹皮的手背,臣生君未生,君生臣已老,天下之大,難入眼中,不免可惜。
天南海北的又談了些,見燕吾倦了,冒頓便著慶格爾泰將他送回了暖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