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談判
「什麼!豫州有變?還是說,這是謠言?」
此時已是四更,桓景被冉良從榻上叫起,被告知了這個噩耗之後,直奔中軍,在正席上坐下。此時李矩、桓宣等人已經齊聚中軍臨時搭起的營帳,人人皆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篝火熊熊燃燒,帳篷上人影動搖。
「這就是那個從胡人手中放回的叛徒」,李矩正用力按著一個倒霉鬼,此人正被五花大綁著,渾身是血,在地上瑟瑟發抖:「就是他放出的謠言。哼,用活命為條件,為胡人散布謠言,真是貪生怕死之徒!桓司馬,應該如何處置他?」
桓景認得此人,朱牧是從白雲塢起就跟隨他的家丁,以他過往的觀察,此人莽撞而直率,斷無可能背叛他。何況此地離家三千里,即使是真背叛,也不必逃回營中,直接逃散進山野即可。
這麼說來,朱牧必定是忠誠的,要麼是被人誆騙,要麼就是更壞的情況——所謂的謠言其實是有根據的。
「李太守,給他鬆綁!」
李矩愣了愣神,稍稍放鬆了朱牧。
「無論如何處置,都已經晚了。我現在只想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謠言了?」
桓景緊抓問題的關鍵,無論謠言是否是真實的,眼下已是覆水難收,估量它的影響,才是第一要務。
「哥哥」,桓宣面有難色:「朱牧方才歸營之時,就四處宣揚此事,恐怕現在全軍都在風傳此事了。」
桓景面色凝重:「這麼說來,全軍都正傳播一個壞消息,而剛好就我不知道?你們為何遮遮掩掩?到底是什麼謠言,可以直說么?」
李矩猶猶豫豫地吐出幾句:
「朱牧這傢伙說,胡人營中傳來消息。江東派來使者,升桓司馬為司州刺史,同時免去桓司馬您在豫州的一切官職。」
「什麼!江東那幫人,搞的什麼鬼名堂?」桓景一拳狠狠地砸在几案上。
作為祖逖的腦殘粉,桓景記得很清楚,在原時空歷史上,祖逖北伐收復中原之際,江東曾經派戴淵來奪他的軍權。最終祖逖勞累憂憤而死,北伐功敗垂成。所以自從離開豫州后,桓景就留了一手,不僅派了桓彝和卞壼兩個文官留守譙城,還讓祖逖也留守豫州,畢竟祖逖北伐的心思應當最為堅定。
可千算萬算,還是料不到從江東趕來摘桃子的人來得這麼快。
但若說是胡人誆騙朱牧呢?那麼事情就解釋得通了,敵軍的目的,不過散布假消息擾亂軍心而已。
「祖公不可能這麼做的!何況他也是刺史,不可能讓江東的人來奪他的官位。」
「但我看到了告示!上面帶著章……」朱牧目光中帶著驚慌。
「告示和章也可能是偽造的。」
他裝作不假思索地反駁,心中實則忐忑之至。敵軍拿到了實物,說不定並非空穴來風。但為了穩定軍心,他只能做出豫州未亂的判斷,並且要把這種判斷,變成一種信仰。
他鎮定自若的目光感染到了身旁眾人。中軍大帳之內,新軍各頭目的表情稍稍安定下來。看來至少主要將領們的心態已經安定,但軍中大部分士兵的士氣,依舊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謠言的影響。
在這樣的士氣下,軍中沒有夜驚已經是謝天謝地的事情,明日新軍將士還有餘力進攻么?何況既然軍心已亂,敵軍會不會趁勢再度發起反攻?即使敵軍不反攻,僅僅是這麼繼續對峙下去,幾日之後,待劉曜趕到,也就大勢已去了。
眾人相對無言,各自歸營約束軍隊。漸漸地,天空發白,日光照在溝壑和鹿角之間的新軍臨時營帳上,映出將士們蒼白的面頰。桓景拖著沉重的眼皮,四處巡視壓陣,已是疲憊之至。
這時,敵軍營帳中走出一彪人馬,當頭的騎兵打著一面鄒虞幡,在晨風中之中舞動,這是暫歇兵戈的信號。而其後步兵持矛緩緩而行,正中卻簇擁著一副紅漆的車駕。那車駕裝飾樸素,並無多少金銀玉佩,但其上緋紅的文飾,卻顯示出車內人的不凡。
漢代尚紅,自以為繼承漢祚的匈奴人自然也以紅為尊,那麼車中之人必然是大人物。那個遊子遠雖然善戰,但似乎並非是匈奴人,必然當不起這麼高的配色。
桓景讓弩手暫時不要放箭,自己騎上青龍馬,帶著幾個斥候也來到營前,當然還是配上了厚重的鎧甲,以防對方射冷箭。既然敵軍打出了騶虞幡,並且前來的人數也並不多,那麼敵軍應該是來談判、或者勸降的。
是什麼樣的對手,將自己在此阻滯了整整兩日呢?桓景不禁有些期待,說不定又是什麼當世名將。
馬車簾幕被輕輕掀開,從上面走下的卻是個女子。遠遠望去,只能窺見其一身黑紅相間的裝束,體態勻稱而窈窕,大概是漢國貴族的眷屬。
桓景驅趕青龍馬向前幾步,這才看清來人的面孔:「來者可要談一談?」
「不錯。妾在營中,早就聽聞桓司馬少年英雄,今日一見,果是威風凜凜。」
聽聲音,這女人大約三十餘歲,比自己母親稍小,聲音成熟而溫柔。可她的容貌卻顯得年輕許多,臉上幾乎沒有什麼皺紋,只是眉目之間略有苦相,憂鬱之中有一種別樣的美。
「不必恭維了,夫人請先報上名號。」
「足下還真是直接呢!」女人嗤笑一聲,微微欠了欠身子:「妾乃漢中山王之夫人,羊氏是也。」
羊氏?桓景突然記起來,劉曜的夫人,正是先前晉惠帝的皇后羊獻容。在原時空,他只記得羊獻容命途多舛,沒想到此時這個悲苦的女子,竟然堅定地站在漢國一方。
原來,羊獻容昨夜看出遊子遠似有猶豫,知道他惑於恩人的舊情,已經無法堅決與桓景相爭。她略施小計,將遊子遠騙入自己閨房之中暫且軟禁起來,現在守軍全軍皆已經被她接管了。
「我們說正事吧,夫人此來所為何事?」
「足下軍士疲敝,前不能克我軍之防線,後有中山王之追兵,可謂是山窮水盡了。」她聲音不疾不徐,但語調異常堅定:「現在江東又背棄了足下,這麼看來,足下似乎只有早早投降一途,望君圖之。」
「豫州的事情不過是謠言而已,你以為我軍會輕易上當么?」桓景裝作隨意地微笑著,指尖卻緊緊地掐著韁繩:「我軍自是疲敝,可昨日之激戰,彼軍傷亡亦慘重,並無進攻之力……」
他拿起馬鞭,指向羊獻容:「否則,夫人又為何要親自前來勸降呢?想必也是——急了吧。」
「足下之忠勇,妾算是領會了。但晉室腐朽之至,王室互相攻殺,高門大族尸位素餐,百姓流離失所,這樣的朝廷,不配足下如此效勞。漢國方興未艾,天子精通儒學,士卒勇猛善戰,何要死守西邊之落月,而不見東方之日升。」
此時太陽剛好升起,在日光的照耀下,西面的月亮漸漸隱去身姿。見光從軍事形勢對比上說不通,羊獻容只好另闢蹊徑,半是勸降,也半是真心。
「晉室自不必說,可胡虜的朝廷也不是什麼開國君臣的樣子。劉聰日夜酗酒,又好色非常,一日立五皇后,遠邁桀紂;而朝中靳准、王沈之流興風作浪,皆諂媚之徒也。這樣的朝廷,比之晉室,衰朽更甚,怕是要亡在晉室前面吧。」
說罷,他在馬上高聲大笑起來。羊獻容知道漢國朝堂是什麼德性,劉曜先前就多番被靳准等人構陷。被戳中了痛處后,她並不知道如何反駁了,只是緊緊捏住拳頭。
「若是這般,事功殊途,已無可說。請君歸營,妾自當整頓軍備,等到中山王到來之後,妾可不會如此為足下說話了。」
羊獻容說罷拂袖而去,此時天邊曉霧散去,在敵軍第二道防線之後,桓景隱隱望見了剛剛壘起的第三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