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勞工
「哐鏜,哐鏜!」
「爺們,爺們!起來喝點水吧!」一個蒼老的聲音似乎從遠處飄來,將庄紀川從渾身的疼痛中叫醒。
庄紀川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卻什麼都沒有看到,眼前漆黑一片。
「我瞎了?還是死了?」庄紀川自言自語道。
「沒事了,沒事了,能醒過來,就從鬼門關繞回來了,咱在悶罐車裡,現在又是黑天,所以都看不見哩!」那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輕聲說著,外面傳來一聲火車的長鳴,證明老者說的是真的。
一個水瓢摸著黑慢慢被遞了過來,庄紀川吃力地抬起頭,輕輕喝了一口,水又苦又澀,一股餿味直衝腦門,他忍不住,全嘔了出來。
一邊傳來七嘴八舌的聲音:「真欺天!俺都整整一天沒喝水了,渴死了,這下好了,全浪費了。」隨後傳來七里哐啷的聲音,應該是有人要搶水桶。
老者吼道:「再搶我就把水潑了,誰也別想喝。」幾個人便不敢再輕舉妄動,黑暗中,除了火車的轟鳴,一片安靜。
「等他緩過來,就把水桶給你們,先忍一夜吧!」老者看控制了局面,從容不迫地說道。
庄紀川被臭水嗆了一口,徹底清醒了過來。
在官橋的團部,本來他是跟種衍銳等十幾個保安團的人關在一起。種衍銳樂觀地認為,被關幾天禁閉,也就放出來了。誰知,有幾個人聽胡介藩說小林要把他們送到東北當勞工,為了脫罪,便一口咬死這個不知來路的大個子是鐵道隊的姦細。
庄紀川人生地不熟,連個能給他說情的人都沒有,當即被投進了監獄,一頓毒打之後,又有不懷好意的人報告,說這個大個是種衍銳的親戚,於是,種衍銳也被抓了進來。
胡介藩本就不願白白被抓走十幾個人,人少了是小事,拱手把自己的人送到東北當勞工,會嚴重損害他的威信。便將接應拆炮樓和鼓動周鐵逃亡的事都栽到二人身上,由小林裁決。
小林正在為日本軍部給的勞工指標頭疼,這十幾個人可是及時雨,但是思考再三,趙大牙又剛幫他在蔣庄打了勝仗,他也不願讓胡介藩難堪,便大筆一揮,放過了其他人,只將庄種二人與其他七拼八湊的一起送上了勞工專列。
庄紀川忍著疼痛挪了挪腿,身下的爛草嘩啦嘩啦響了起來,一旁的老者聽到動靜,伸手過來扶著他背靠鐵皮坐了起來,嘴裡嘮叨著:「活動活動也好,這樣傷好得快。」
「大叔,這是真要被送東北當勞工了嗎?」庄紀川輕聲問道。
「唉!你是怎麼被逮住的?」老者沒有回答問題,輕聲反問。
庄紀川伸手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確認還是牢里那身破爛的棉囚服,便放下心,胡扯起來:「這不是快過年了嘛!俺四哥的丈人家在種樓,四嫂最近身體不好,俺過去給四嫂娘家送個信,讓他們過去看看。結果半路上讓胡介藩這個龜孫抓了壯丁。本來以為是抓去當二鬼子,誰知去了說俺是游擊隊,不承認就一頓揍,然後就成這樣了。」
「你是哪個莊上的?」
「庄村的。」
「庄村?洛房西邊那個庄村?」
「你莊上是不是有個叫庄永璞的?」
庄紀川看他問題一個接一個,心裡有點煩,就反問道:「你是哪個莊上的?」
老者也不介意,自顧自說起來:「我叫姬茂喜,我就是在洛房那個橋頭讓二鬼子抓了的。」
庄紀川心裡一驚,姬茂喜他可是知道,臨城西南鄉的游擊隊經常受他的照拂,是個好人。
剛想細問,那姬茂喜卻繼續說著:「游擊隊逼著俺給棗莊的黑木送信,說是要借日本軍服。俺把信藏鞋墊子下面,在過洛房橋頭的時候,被二鬼子給搜出來了。可能我運氣比較好吧!我被抓那天,松尾正好出事了,讓人打了一槍,夜裡去棗莊搶救的路上車又翻了,把他壓死了,哈哈!後面我就沒人管啦!估計東北勞工指標沒完成,岩下把我送過去充數呢!」
黑暗中,庄紀川看到一排大白牙,心道:「這個老狐狸,也不說實話。」
突聽車廂里一人「嗷~~」一嗓子:「俺不去當勞工,那些去東北的連消息都沒有,也沒人回來,說不定都死了呢!」
隨後,一群人也嘁嘁喳喳說起來:「臨城西嶺那些亂葬崗,可都是從開封騙過來的人,聽說礦底下經常有瓦斯爆炸,鬼子直接封井,連救都不救。」
「咱和他們不一樣,帶隊的專門跟俺交代了,也讓我和大家說說,咱們這批都不是勞工,是工人,乾的活和其他人不一樣,到了地方日本人會給咱們發工服,每天都有白面饃饃吃,一天十塊錢工錢,攢一個月就能換半塊銀元,好好乾一年,回來就能翻蓋家裡的老屋了呢!」
「切!這你也信?」
「不信能咋辦?這火車開了兩天了,連停都沒停,我從門縫裡看了,外面全都是炮樓,就算跳車摔不死,也得讓鬼子打死,就算僥倖沒被打死,咱們連路引都沒有,不出十里地,就得被逮起來,那時候,連活命的機會都沒了。」
這人說完之後,所有人似乎都在盤算著幾種可能性,車廂里安靜了下來。
庄紀川輕聲道:「姬叔,你信嗎?」
姬茂喜搖搖頭:「痴心妄想,要是像他說那樣好,怎麼能把咱關在這悶罐車裡,連乾淨水都不給?這一路火車開的很快,鐵路兩邊都是炮樓,跳車肯定不行,再往北走走看吧!」
庄紀川撫摸著背上一條條傷痕,忍著劇痛,笑了笑,不置可否。
過了許久,一個站在車廂一側的人說道:「你們做那痴心妄想的美夢吧!老子不奉陪了!」說罷,轉身一使勁,拉開了鐵悶子車的推拉門,跳了下去。原來他一直在悄悄撬鐵悶子車推拉門外面的鋼筋,撬開后立即跳車。月光照了進來,車廂里還有幾個人互相看了看,也跟著跳了下去。
遠處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隨後便再無聲息,悶罐車裡剩餘的人面面相覷,只剩下寒風呼呼地往車廂里灌,倒是讓車廂的空氣新鮮了不少。
一個人慌慌張張地對著眾人說道:「趕緊把門拉上,惹惱了皇軍,咱們都得倒霉!你們看看,跳車肯定是死路一條,還是老老實實地在車上呆著吧!」
車門「哐鏜」一聲,被關上了,車廂里又黑了下來。
「姬叔,你咋認識他呢?就是你說的那個庄永璞。」庄紀川問道。
姬茂喜頓時來了精神:「庄師傅平時不聲不響的,去年徐廣田殺了鐵道隊一個叛徒之後,他就在蟠龍河裡淹死了,也不知道真假,反正之後就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
後來陸陸續續才從棗莊火車站的人嘴裡聽到他的故事,他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幹了很多事,聽說他和洪大隊長關係最好,唉,可惜啊!洪大隊長也沒了!」
庄紀川笑了笑:「這些事又沒人見,誰知道是真是假?」
「咦!你這個孩子,你自己的本家,你也不信嗎?東丁村的丁印堂親口跟我說庄師傅是洪大隊長在火車站的內線,丁印堂原來是臨城一個鞋匠,和庄師傅一起幫著清除黃二喜,暴露身份之後被送到山裡避險,現在當了軍區被服廠的廠長了,他不可能騙我,他說打洋行,打票車,截布車,夜襲臨城,剷除叛徒,很多事都是庄師傅裡應外合哩!
他還救過很多人,只不過,她們現在都還在臨城討生活,我不能和你說是誰。」
庄紀川問道:「他為鐵道隊做這麼多事,為什麼不加入鐵道隊?他遇險的時候鐵道隊怎麼不管不問?」
姬茂喜嘆了口氣:「唉!這事挺複雜的。洪大隊長死後,庄師傅找我打聽他墳地的位置,跟我說起來過,說杜季偉很過份,讓王志勝,曹德清,甚至後來的劉金山都入了黨,就是壓著洪大隊長。你知道嗎?洪大隊長到死都不是共產黨員!
聽說那天在黃埠庄打仗的時候,洪大隊長情緒很不穩定,他拚命有沒有賭氣的成分,咱也不敢亂說,或許有這個事的影響吧!所以,庄師傅心裡有芥蒂,不願意跟鐵道隊的人攪到一塊。
後來他設計讓徐廣田出面除掉黃文發之後,徐廣田曾經傳達王志勝的口信,安排他和丁印堂一起去山裡避險,他沒同意,之後就沒了消息,可惜啊!」
庄紀川當然知道這些都是真的,這令他更增添了一層對鐵道隊厭惡,但是,面對這個狡猾的老頭,卻也不敢貿然托底,只得敷衍道:「姬叔,我身上疼得厲害,那髒水我也不敢喝,你就別護著了,給那些人喝去吧!再忍明天一天,看看情況再說。」然後,躺到草窩裡,便不再說話。
外面天亮了,火車在不知道哪裡的小車站停了一會,有人扔上來一包窩窩頭,一桶乾淨的水,引起車上一陣哄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