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東寧
一夜無話,本以為又是個麻木的白天,卻陡然出現了變故,中午時分,門頭溝集中營的大鐵門訇然打開,鬼子吆五喝六地將但凡能走動的人都趕出了紅樓,又一刻不停地趕到大台火車站,趕上了早已停在那裡的鐵悶子車。
鐵悶子車緩緩駛到西苑火車站,又塞上來幾批人,整列火車裝滿之後,外面用拇指粗的大鎖鎖住,汽笛一聲長鳴,「哐鐺,哐鐺」地開出了北京,開出了山海關,開進了東北廣袤的原野。
張世文感念庄紀川讓他吃了頓飽飯,自上了火車,就一直與他形影不離,每當張世文抱怨橡子面窩窩又苦又澀難以下咽的時候,庄紀川就悄悄從腰裡摸出一小塊高粱窩窩,或者硬硬的地蛋塞給他。張世文奇怪地問:「嚴紀哥,你怎麼這麼神奇?」庄紀川笑笑:「神奇個屁!昨天你們在伙房只顧著狼吞虎咽,我偷偷收羅了,藏到了腰裡。」
張世文恍然大悟,大罵自己愚蠢,怎麼沒想著自己也去偷點。庄紀川說道:「哪有那麼多吃的讓我們藏,拿的多了,會被小日本發現的。」
「嚴哥,那天埋死人的時候,你為啥突然那樣笑,跟中邪了一樣?」
「嘿嘿!我知道有個人順利逃出去了,我高興啊!」
「逃出去了?怎麼逃出去的?」
庄紀川就把姬茂喜逃跑的經過簡單說了一下,只說是姬茂喜餓暈了,自己倒進了坑裡。這樣即使張世文出賣他,他也有退路。
張世文聽完,開玩笑道:「這回小日本沒讓咱去當煤黑子,說不定是東北有緊急工程缺勞工了。要是把咱弄過去修個陵墓啥的那可麻煩了,古代修皇陵的人最後都會殺了滅口的。」
庄紀川說道:「胡說八道啥嘞!鬼子修什麼陵墓?琢磨這些沒用,先沉住氣,咱們怎麼都得撐到底,渴死都別喝那桶里的臭水,喝了那水,估計連地方都到不了,就得得痢疾,拉也拉死了。」
張世文點點頭。
火車一刻不停地整整開了兩天,到一個大城市停了一夜,然而,鐵悶子車也沒有打開,凌晨又開始嘶吼著,冒著白煙,繼續北上。
車廂里那些耐不住口渴的人喝了臭水,開始拉起肚子來,整個車廂臭氣熏天。到了第四天,庄紀川和張世文已渴得嘴唇乾裂,說不出話來了,那些拉肚子的人開始陸續地死去。人們不得不將死去的人堆放到角落,活著的都聚到另一頭。至於能不能活下去,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第五天清晨,火車劇烈地一晃,終於停下了前進的腳步。車門「轟隆」一聲被拽開,一股凌冽的寒風吹進空氣污濁的悶罐車裡,吹醒了庄紀川和張世文。兩人並不缺吃的,所以比其他人的狀況要好一點,至少還能自己跳下火車,走上陌生的站台。
紅彤彤的太陽從東邊升起,卻似乎沒有什麼溫度,光線軟弱無力,雖然照亮了大地,卻又很朦朧。庄紀川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感受著空氣里那股潮濕的味道,這味道是那樣沁人心脾。
已經快到穀雨了吧!在老家現在應該穿單衣了,然而,這裡的早晨卻還是很寒冷。這是哪裡?他四處搜尋站台上的標記,卻沒有找到高掛的站牌,只在角落裡看到一個被事先遮蓋上的指示牌,庄紀川趁亂揭開了一個角,上面寫著:綏陽—綏芬河。
張世文興奮地跑了過來:「哥,那邊有水,快去喝,日本鬼子也不管。」
庄紀川趕忙擠到紛亂的人群里,去搶了些水喝,冰涼的水流進了胃裡,如同甘霖滋潤了龜裂的土地,讓他的身體重新煥發了勃勃生機。
他遠遠看到了王伸和趙金科,還有那個王虎。便擠了過去,興奮地喊道:「王伸哥,你也到這來啦!」
王伸伸手拉住他:「這裡的空氣比北平潮濕,好像有股大海的味道,就算不在海邊,也肯定離得不遠,咱怕不是被拉到中國最東邊了吧?」
「我剛才看到有個牌子上邊寫著什麼綏芬河,我也不知道是哪裡。」
「綏芬河?那這裡離蘇聯很近了,日本人這麼著急把咱弄到這,估計是要修什麼工事吧!」
庄紀川搖搖頭:「不知道啊,如果是修工事,那這裡可能比去當煤黑子還要命!」
所有活下來的人都麻木地站在站台上等待著命運的安排。所有人都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然而,車站的調度室里取暖的火爐子上赫然印著兩個白色的字—東寧。
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要是一窩蜂產生了暴動,可不是鬧著玩的,日本人絲毫不敢大意,他們謹慎地一次開三個車廂,下來的勞工稍微活動一下,就被早早等在外面的鬼子分批拉走。
庄紀川,王伸等人正是第一批,本來這三節車廂有大概一百五六十個人,路上扛不住飢餓或者痢疾的折磨,竟然死了一多半,僅剩下五十來個人。負責接人的鬼子嫌這一批人少,撇著嘴把他們帶出了這個小火車站。
外面竟然破天荒地有成排蒙著篷布的卡車來接,卡車上分別掛著「西松組」「田中組」「飛島組」「松浦組」等字樣的牌子。
一個翻譯指揮著庄紀川等人上了一輛寫著「若林組」的卡車,然後交代道:「在車上老老實實的,不許亂看,誰往外看就打死誰!」鬼子將帆布蒙的密不透風,外面又用麻繩攬上,裡面的人相當於被蒙了眼,徹底只能聽天由命了。
卡車左晃右晃地開了大半天,車上的人被顛得把剛喝的水都吐了出來,當所有人吐得臉都綠了,感覺生不如死的時候,卡車才終於緩緩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