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離人淚
徐州北關到鐘鼓樓的街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都帶著喜氣洋洋神色,人們都在奔走相告,國民政府要成立審判戰犯軍事法庭,徐州綏靖公署位列其中,這是繼1945年10月9日,李品仙接受日軍投降之後的又一大振奮人心的新聞。
街道兩旁是茶樓,酒館,當鋪,作坊,布店。空地上還有不少張著大傘的小商販,清晨的陽光淡淡灑在青磚青瓦的牆面上,使這座古老的城市迅速修復了戰爭的創傷。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正坐在街邊一個方桌旁,貪婪地吃著小籠蒸包,雖然跟他二哥做的包子相比,還是差了一點點,但是,滿滿的家鄉味道,已經讓他異常滿足了。
這個青年自然就是庄紀川,自前年從東寧越獄,與張世文一起逃到蘇聯,被當地的蘇聯共產黨收留,蘇聯給了他們兩個選擇,一個是留下就地參加對日偵察工作,一個是要長途跋涉,取道新疆回國。
張世文無牽無掛,選擇留在烏蘇里斯克當間諜,而庄紀川惦記著王雪梅,不肯留在蘇聯,在當地中國人的幫助下,輾轉萬里,翻過阿爾泰山,從阿勒泰地區回到了中國,他在烏魯木齊跟隨一群關中的駱駝客,沿著絲綢之路走到西安,九月在潼關終於找到去往華北的商隊,搖身一變,成了運糧的腳夫,終於在陰曆十月底回到了徐州。
西北的風沙和驕陽斂去了他渾身的殺氣,把他煉成了一個皮膚黝黑的精壯漢子,此時的他除了滿臉的風霜之色,整個身體都充滿了陽剛之氣。
他正心滿意足地準備再要一籠包子,一輛漆黑錚亮的轎車分開熙來攘往的人群,緩緩從南面駛來,停在離他不遠的一家布店門口,幾個衣著華貴的女人從店裡優雅地走出來,扭著裊娜的腰肢,有說有笑地往車裡鑽。
庄紀川看了這群女人一眼,這些上流社會的人和他沒半毛錢關係,現在對他來講,家鄉包子的味道似乎更能激發他的熱情。
可是,當最後一個少婦在鑽進轎車前,似乎無意間扭頭朝他這邊望了一眼,他頓時如被雷擊一般,渾身一震,整個大腦一片混沌,耳朵里如千軍萬馬過境,轟轟之聲不絕於耳。等他平靜下來時,那輛黑色的轎車早已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群里。
他急忙問賣包子的老闆:「大哥,剛才那個小卧車是哪裡的?」
賣包子的看他猴急的樣子,錯會了意:「小子!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痴心妄想了,那幾個可都是郝高官身邊紅人的小媳婦,再胡思亂想,當心你的小命!」
「郝鵬舉?這個賣國賊,蔣介石還沒收拾他嗎?」
「呸!你這個半熟,跑俺攤子上瞎吆喝什麼?趕緊給錢,滾熊!」賣包子聽他口無遮攔,生怕連累自己,氣急敗壞地說道。
庄紀川顧不上與他計較,從兜里掏出兩張法幣扔給攤主,急急往北關方向走去。
那個少婦年紀堪堪二十,穿著淡雅的棉布旗袍,新燙的秀髮卷卷地搭在腦後,關鍵是那張精緻的臉,那雙似水含煙的大眼,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大梅啊!
庄紀川緊趕慢趕,跑到徐州綏靖公署附近,也沒追上那輛黑色的小轎車,綏靖公署周圍戒備森嚴,一般人無法靠近,他失魂落魄地在北關轉了大半天。
北關城門口設了個徵兵處,幾個身穿國民黨制服的人在給過往行人發徵兵通告,其中一個教育長模樣的人遞給他一張:「這位兄弟,加入六路軍吧!一起升官發財!」
庄紀川隨口問道:「什麼六路軍?日本鬼子都投降了,哪還有什麼仗打?」
那人神秘一笑:「能升官發財就行,管那麼多?」
庄紀川沒敢當面扔掉徵兵通告,仔細地掖到袖筒里,拱手道:「這事得回家商量一下。」不等那人回話,轉身快速向他來的方向走去。
他在那家布店門口蹲守了好幾天,卻再也沒有見到那輛黑色的轎車。他的心時時刻刻如被螞蟻在噬咬。
布店斜對面的包子再也吃不出家鄉的味道,他有時也會懷疑,是不是眼花看錯了,這種忽上忽下的情緒撕扯著他年輕的心,讓他夜夜不能入眠。
鐘鼓樓下,時光泛黃,
曾經定格的記憶被擱淺,
歲月孤寂了花落,
白雪潔白了大地,
誰又在上演著悲歡離合,
看不穿離人淚。
苦等一周無果,庄紀川只得收拾行囊,踏著初冬的小雪,離開徐州直奔大山子而去。
庄永璞一直是個很謹慎的人,在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到大山子的時候,他歡呼雀躍,終於可以回家了!但是,仔細思考了一下時局,國民黨迅速佔領了徐州和臨城,共產黨打敗張里元解放了運河地區,眼看著新的對抗即將形成,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去年胡介蕃在湖西被八路軍打散了架,但是夏鎮周邊,周侗的勢力尚在,這個時候,他如果突然出現在庄村,必將如一塊大石入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考慮再三,他決定還是繼續在這個小山窩裡隱姓埋名,與張蘭英一起挑水劈柴,餵雞放羊。
離冬至還有七八天,天上開始飄起零星的雪花,庄永璞覺得家裡柴火儲備不是很夠,正準備上山再打些乾柴,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走進了院子,嘴裡叫道:「二叔!」
庄永璞一看,嚇了一大跳,急忙扔下斧頭,拽著他的胳膊往屋裡扯:「六虎,你可回來了。」邊走邊喊:「蘭英,快弄點飯,六虎回來了。」
張蘭英從屋裡跑了出來,嘴像機關槍一樣說個不停:「六子回來啦!你這一走好幾年,俺們都為你擔心哩!回來了好,回來了好!這大冷天的,快進屋,爐子上坐著壺呢!先喝點水暖和暖和,我這就燒飯。」
庄紀川走進堂屋,四下看了看,又看了看庄永璞,心裡窪涼,想問問卻又張不開嘴,看到張蘭英在鍋屋忙活,他有點不好意思:「二嬸,別忙活了,我不餓!」
庄永璞掏出懷錶看了看:「蘭英,缸里水不多了,你先去挑點水吧!下午我殺只小羊,晚上吃羊肉。整整兩年沒見六虎了,俺爺倆得好好拉拉呱。」
兩人盤腿上了炕,庄永璞在壺裡放了幾片姜,煮開了水,給庄紀川倒了一大碗,庄紀川沒有見到大梅,早已是愁腸百轉,這個曾經殺人不眨眼,身高接近六尺的大漢,想到這兩年的遭遇,難過的紅了眼眶。
庄永璞內心洞明,緩緩說道:「姬茂喜保長跟我說了你們在北平的事,你是怎麼從集中營里逃出來的?」
庄紀川聽到姬茂喜的消息,精神一振:「姬叔回來了?太好啦!他真是個人精,不是他攔著我,我可能在門頭溝集中營參與暴動被打死了。」
隨後,他把在臨城怎麼與曹修富挑起事端,殺掉孟憲志和松尾,怎麼稀里糊塗地被送到北平成了囚犯,怎麼碰到游擊隊同伴,一直到東寧越獄,為了回來,不遠萬里翻過阿爾泰山的經歷講了一遍。
庄永璞聽到險處,也不禁捏緊拳頭。碗里的姜水已經涼了,他拎起水壺,換了一碗,遞給庄紀川:「喝點薑湯暖暖胃吧!這兩年受了不少苦,可不能虧了身體。」
庄紀川端著熱氣騰騰的碗,沒來由的掉下了眼淚。
庄永璞說道:「前年冬天你走後,大梅天天纏著讓我打聽你的消息,棗莊的宋邦珍給過我幾條信息應該是跟你有關:孟憲志跟田廣瑞火併,被冷槍打死,在火併的過程中,松尾受傷,當夜去棗莊的路上很奇怪地出車禍死了,車禍現場,有人發現了血手印。第三天,臨城貼出來抓你的通緝令。後來就再沒你的消息了,說明你逃脫了,我心裡一直想著,說不定哪天,你就會突然回來了。
後面你一直杳無音訊,我心裡也沒了底,大梅一個小閨女,我也不敢讓她輕易回沙溝,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數著日子,如油煎火烤一般。直到去年秋天,姬茂喜突然到大山子來找我,說是你幫他逃離了集中營,讓他捎口信過來。
我們才知道你被日本人當勞工抓去了北平,這事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我也是束手無策。大梅的性子烈,她當時就要跑去北平找你,我苦勸很久,告訴她這個事就算是鐵道隊出馬都不行,只能安慰她,說你本領大,姬茂喜都能救出來,自己逃走肯定沒問題。
過了一陣子,她不再提去北平的事了,我以為她已經平靜下來了,誰知過了霜降,她留下個紙條,說一定要想辦法找人去北平救你,然後人就消失了,這一年我多方打聽,也沒能找到她的蹤影。
紀川,你二叔無能,救不了你,連大梅也沒照顧好!」
庄紀川端起薑湯,一飲而盡:「二叔,一會我幫你宰羊吧!好幾年沒喝老家的羊湯了,真想哩!」
庄紀川在飽餐了一頓羊肉之後,第二天天不亮就離開了大山子,沿著當年護送王雪梅走過的路,頂著風雪一路向西,走過中冶寺,走過文峰山,走過周營鎮,當年大梅與他一起逃亡的鏡像,彷佛就發生在昨天,那個總是忽閃著大眼跟他說話的少女,那個傾心於他,毫無顧忌趴到他寬闊的後背上的姑娘,如今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把他的愛弄丟了……
想到這裡,庄紀川早已不能自已,蹲到一棵樹下,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掉到了冰冷的白雪上,砸出一片深坑。
過了一會,強健的肩膀停止了抽動,庄紀川霍地站起龐大的身軀,堅毅的目光掃視著無邊的曠野,如探照燈一般明亮。他捧起一把積雪,在臉上搓了搓,勒了勒褲帶,邁開大步,繼續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