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失控與傷痕
「不能說!」一個尖銳的聲音闖進唐琇的腦子,「不可向他透露!」
大雨還在下,雨水打在窗戶上的聲音清晰可聞,唐琇站在溫暖整潔的房間中央,冷汗卻慢慢將最裡層的底衣浸透了。那明顯是魔網上的聲音,可是自己並沒有主動鏈接魔網,女術士覺得毛骨悚然,何況自己甚至都沒有做出問詢,如果不是幻聽,那這種無意識就鏈接魔網的行為只能說明:作為術士,自己有了失控的風險。
「其實光是第一個原因就足以讓我拒絕你,事實上,哪怕你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一個走正常流程申請通行證的陌生術士。我一樣會拒絕,」李櫬並未發現對方的異樣,「至於第二點只是我小小的私心罷了——今天是我們確定關係一周年的日子,也許你可以更相信我一些。」
唐琇沉默著沒有說話,腦子裡的聲音丟下這一句話就消失了,她對自己可能失控這件事的恐懼遠遠超過了忘記紀念日的內疚,李櫬很明顯並不知道這些心理活動,所以他只是走過來,並且抱住了她。
「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告訴我,也可以,」騎士的聲音里有難以察覺的失落,「我有時候覺得,也許我喜愛的那個唐琇就是這樣一個——」
「抱緊點。」唐琇悶聲悶氣地打斷了李櫬的傷感,「有點冷。」
騎士沒有在說下去,房間里很靜,唐琇能夠聽到對方略快的心跳聲,這個傢伙在緊張,女術士意識到,她突然沒有那麼害怕了。
「我不會去清水苗圃的,你放心好了,」女術士閉著眼睛,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非常喜歡肥皂和洗滌劑的味道,「我總有一天會告訴你的,不過不是今天。」
李櫬點了點頭,他感覺臉上微微發燙。
唐琇醒來的時候,意識到自己這一覺睡得很好。
窗戶上全是水汽,雨依然沒有停,女術士赤裸著上半身坐在被子里,饒有興趣地看著早起正在地板上做單手俯卧撐的男人:「難得的休息日,不再睡一會嗎?」
「我已經習慣早起了,」李櫬認真地回答,「事實上,今天比平時要晚半個小時,因為你枕在我胳膊上,我怕抽走胳膊會弄醒你,只好等你自己翻身。」
唐琇套上一件寬鬆的羊毛裙子,隨手抓過一件黑色厚外套裹上:「我的睡相是不是看起來很蠢?」
李櫬扣上襯衣最上面的一顆扣子,他的額頭上有細密的汗水:「不會,我覺得非常可愛。」
按照日期來看,今天有兩位出外勤的同僚會回來和茴香換班,唐琇記得是蘇葉和丹砂,與「茴香」一樣,「丹砂」也不是真名,有一些術士認為名字是最簡單的「咒」,在除了家人之外的人面前暴露真名是非常危險的事,不過,在有記載的詛咒事件中,沒有任何一道詛咒能夠僅僅通過姓名來準確識別被詛咒者。如果蘇葉今天在的話,也許我應該去找他做一個例行檢查。唐琇默默地想,畢竟蘇葉負責處理術士與魔網之間的鏈接問題,對於失控的風險與前兆,他有非常豐富的經驗。
「你今天還要去法會所嗎?」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覆后,李櫬思索了一下:「你需要我在家等你嗎?還是——」
「你和我一起去吧,」唐琇沖對方笑了笑,「今天不會太久,而且你難得休息,我想帶你去吃點好的。」
法會所的津貼算不上少,每個月交完房租之後,唐琇還能存下不少結餘,她主要的花銷大頭在買書上,如果她是實踐型的術士,
這些結餘就完全不夠用了,據她所知,茴香正是因此才住在離法會所非常遙遠的邊緣地區。
年輕的戀人手拉手走上街頭,那把怪異的蕾絲傘雖然比平常的傘要大,但是也不能完全罩住兩個人,雨水順著李櫬的左肩滑落,誓言騎士的發尾也沾上了水汽,唐琇呼出一口白霧,在袖子里搓了搓手。
他們穿過河邊熱鬧的早市,雨水在油布搭起的雨棚邊緣滴落,冬月的雨天陰冷而潮濕,因此許多店鋪都瀰漫著薑茶的味道。「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李櫬親吻唐琇的額頭,他找了一家茶館坐下。
穿過狹長的走廊,唐琇再一次來到了法會所的大廳,讓她感到詫異的是,只有蘇葉一個人坐在桌子後面。
「外勤順利嗎?」她問這個戴著眼鏡的瘦小中年男子,「怎麼丹砂也不在?」
「她不太舒服,先回去了。」蘇葉簡短地回答,「你的休假如何?」
「待在家裡,睡了很久,看了些書。」唐琇籠統地回復道。
瘦小的男人點了點頭,蘇葉是個相當少言寡語的人,唐琇猶豫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知道你需要什麼,」蘇葉透過眼鏡銳利地看了唐琇一眼,「坐下。」
年輕的女術士聽話地拉過一把鏤空雕花的木椅,她面前的瘦小男人從桌面下的抽屜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粗陶茶碗,唐琇看著對方不斷地從抽屜里摸出東西加進茶碗,薄荷、肉桂、蜂蜜、一管明顯是血的東西……
「把手給我,」蘇葉最後往茶碗里倒了些冷水,「慢慢的喝,越慢越好。」
唐琇接過那盞滿噹噹的暗金色藥劑,同時將左手放在蘇葉的手背上,這是她第三次接受檢視。
女術士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藥劑,感受到了濃郁的甜和極重的薄荷味,三次檢視藥劑的味道都不相同,唯一的共同點是勉強可以下咽,唐琇小口小口地咽下這些藥劑,蘇葉沒有說話,只是表情嚴肅地看著她。
等到唐琇咽下最後一口藥劑,瘦小的男人示意她可以把手抽走了:「左起第四個書櫃最上方有一本紅色的皮面活頁本,麻煩你拿給我。」
唐琇踩著椅子拿下那本本子,活頁本比她想象得要重得多,皮面已經完全老化了,稍有不慎就會小塊小塊地脫落。
「你不會有通常意義的失控,」等到唐琇坐下,蘇葉才開口,「我猜測這不是你的研究方向,所以在這裡我可能需要解釋一下。」
「術士能夠鏈接魔網,或者準確一些說,之所以魔網允許我們鏈接,是因為我們從血脈中繼承了鏈接核准,一般來說,越是直系的親屬的鏈接核准認可度就越高,」蘇葉推了推眼鏡,「而鏈接核準是刻印在靈魂中的,血脈只是其中比較次要的判別方式。」
「正因如此,繼承鏈接核準是一項有風險的事,因為這意味著繼承者往往擁有了已故者很小一部分的靈魂碎片,隨著繼承的迭代,靈魂碎片的數量也會累積,這使得許多術士可以聽到混亂的對話或者模糊不清的獨白,如果不加以阻止,這些幻覺最終會影響到他們的正常生活,最終有一天,這些累積下來的靈魂會代替他們向魔網發出呼喚。」
瘦小的男人嘆了口氣:「而這些呼喚組成的意義不明的咒語會帶來混亂的魔力,等到繼承者本人意識到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混亂的魔力會在降臨的一瞬間摧毀他的大腦,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如果那具行屍走肉不能被徹底毀滅,混亂的魔力最終會污染他周圍的一切。」
「清水苗圃也是這樣嗎?」唐琇看著對方。
「魔法污染有很多種途徑,這只是其中一種,」蘇葉又推了推滑落的眼鏡,「失控是很容易被監測的,清水苗圃出事的那段時間時候我恰好鏈接了魔網,並沒有什麼異常。」
「回到剛剛的問題來,我之所以說你不會有這種失控,是因為你繼承下來的鏈接核准非常乾淨,甚至有些乾淨過頭了,」蘇葉翻開那本活頁本,拆出其中一頁遞給唐琇,「不僅如此,它的認可度高到離譜,就像是你本人的鏈接核准,而你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唐琇接過那一頁發黃髮脆的紙,上面只有兩行字——
鏈接核准來源:唐璞。
繼承者:唐琇。
「繼承歷史要麼是完全遺失了,要麼是根本不存在,」蘇葉給自己點了一根廉價的手捲煙,「我也無意探聽別人的秘密,『神死日』之後,大量的文字記錄都遺失了——更何況你的問題並不出在這裡。」
「你的問題在於你的肉體和靈魂之間的『區域』,那裡有一道『很新的舊傷』。」蘇葉吐出一口煙霧,幽幽地說。
唐琇茫然地看著對方:「這是一個完全矛盾的詞——」
「對,但是沒有更好的詞來形容,」蘇葉又猛抽一口煙,「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去年的例行檢視中還沒有這道傷口,但它呈現出來的性質明顯是陳舊的,斷裂處的邊緣已經鈍化了——當然,靈與肉真正的連接方式要比這抽象得多,我這麼說只是希望你能聽懂我意思。」
「這會很嚴重嗎?」唐琇沉默了一會後問道。
「暫時不會,根據我觀察到的現象,這處斷裂已經相對穩定,」蘇葉找了個髒兮兮的雞尾酒杯摁滅煙頭,「但是我建議還是要想辦法治癒它,這就不是我的能力範圍了,你可以尋求自然物信仰的巫醫的幫助。」
他拿回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放回活頁本中,唐琇感覺輕鬆了一點,但更多的迷茫湧上了心頭。「你無須太過操心此事,」蘇葉難得地笑了笑,「你這種情況我不是第一次遇見,一般來說,就算不刻意去接受治療,沒有很大的刺激也很難出問題,人的靈與肉比我們以為的要可靠得多,讚美紅神。」
唐琇也笑了笑,謹慎地藏起了憂慮。
在臨走前,女術士問出了那個個好奇許久的問題:「為什麼三次檢視藥劑的味道都不一樣?是有不同的功效嗎?」
「功效都是一樣的,味道不同只是因為調味用的材料不同罷了,」蘇葉又點了一根煙,「藥劑中的有效成分其實只有一樣,不出意外的話不會有人喜歡它的味道,包括我在內。」
「只有一樣?」
「那管血——那是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