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河間林地
天愈發地冷了,唐琇靠在船舷處,和一大堆蘿蔔挨在一起受凍,她看著湮水上和她一同順流而下的船隻,後悔沒有多帶一條圍巾出門。
茴香的信是由一隻渡鴉送來的,這漆黑的信使站在唐琇的窗台上,偏過頭注視著這個收件人。信寫在一張偏厚的糯米紙上,上面只有一個簡單的地址和抵達方式,唐琇將它們記住之後吃下了這封信。
女術士同樣也沒有忘記帶一束花,現在那束昂貴的冬玫瑰正被牛皮紙包好,安靜地躺在唐琇的膝蓋上——這是這個季節她唯一能買到的,幾乎花了和南方菜館那頓飯差不多的錢。撐船的船主是個鬚髮皆白的男人,此刻正忙著和臨近船上的人大聲聊天,唐琇吸進一口混雜著蘿蔔和泥土味道的冷空氣,百無聊賴地看著船主腰間的魚骨掛件晃來晃去。
順著湮水一路向下游飄去的路上,周圍的景觀也在不斷變化著,離開上游區后,水面不斷寬闊起來,街道和房屋肉眼可見地破敗了的同時,河岸邊的人也逐漸增多。唐琇看見一個光著屁股的小孩從泥濘的碼頭上拾起一條死魚扔進身後的背簍,她知道地上厚厚的污垢並非泥土和灰塵,而是被數萬隻腳踩踏過後的魚類的血肉。
「湮水碼頭永遠都是這個味道,」撐船的船主大聲抱怨,「我上次往這裡送了一趟菜,約么停了不到一個時辰,那臭味都透進衣服里了!」
「現在還湊合,冬天嘛,」旁邊船上的一個抽著煙的北方人附和到,「夏天我都不稀得走這邊。」
下游區居住著上游區兩倍還多的人,因此在原本就有的建築上又多了很多新的「創造」,這些後來搭建的木質構架像是怪異的寄生物,樓與樓之間的縫隙被極大的壓縮和利用。
這裡居住了湮城七成以上的無登記人口和未報備的異教徒,他們拿著低廉的日薪,從事簡單的重複性工作或者重體力勞動,夜幕降臨的時候,路邊滿是兜售非法湯藥和詛咒用具的假巫醫,以及塗抹著厚厚的脂粉,卻永遠無法掩蓋疾病和麻木的妓女,尋歡作樂的工人或者水手只需要花二十塊錢就可以短暫地擁有一整晚的「愛情」,然後就要賭一把自己的餘生不會和性病度過了。
唐琇知道他們中的一部分早已厭倦了在湮城的生活,可是離開這裡意味著離開魔網的庇佑,意味著獨自一人走向名為荒野的墳墓,意味著無法用語詞言說的死亡。
女術士的目的地還在前方,隨著水流的前進,她看到一座恍如森林般的島嶼——那裡被稱為河間林地不是沒有道理的,為了應對漲潮,所有的建築都被粗壯的原木架在空中,退潮時較低的船隻可以直接從原木構成的森林中駛過。船主在一處有樓梯的小平台邊停下,女術士在船首放下幾枚硬幣,年邁的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好像她也不過是一袋蘿蔔。
河間林地是個「傳奇」,據唐琇所知,三議會曾經不止一次提出要對這裡做出清理,但出於各種各樣「妙不可言」的「巧合」都沒有成功,奇怪的是,這裡搞自然信仰的異教徒倒是從不逃避登記,蘇葉曾經猜測是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那些寫在神殿登記冊上的名字無論真假,出了問題無一例外都會變成一段刻薄的笑話;還有一種說法是,如果誓言騎士們真的要來這裡抓人,那麼河間林地會將她的孩子變成一條魚放歸大海。
這裡就像一個迷宮,唐琇望著眼前透不下日光的街道,指路的路標只有一塊,一個穿著沒有任何遮擋作用的彩色布條的女人正靠在上面抽由一打枯葉捲成的煙,
她圓潤的曲線把所有的文字都遮擋地嚴嚴實實,唐琇最終還是決定去問問路,她努力讓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對方胸前塗成金色的兩個圓點,
「請問一下,您知道——」
「噓——」
唐琇還沒說出地名就被對方打斷,女人嫵媚地眨了眨眼,帶著一摞細鐲的手為女術士指了一個方向,唐琇小聲道謝,卻被對方在腰上捏了一把,突然感到渾身酥麻的女術士嚇得撒腿就跑,身後一句帶著笑意的話追了上來:
「問路是要收費的哦……」
等到女術士終於找到目的地時,腰上的觸感彷彿依舊沒有消失,唐琇敲了敲面前那扇被塗成黑白格子的木門,過了一會,門開了一條小縫,一雙灰色的眼睛警覺地打量著她。
「茴香叫你來的?」門裡的人用嘶啞的男聲問,「你身上沒有火吧?」
得到對方沒有帶火的回答后,門裡的人才把門開得大了些,讓女術士側身進來。
這是一個挑高的房間,裡面昏暗悶熱,只有一些玻璃罐子里的粘稠液體提供了微弱的照明,唐琇隱隱約約看到從天花板上垂下很多張花紋靚麗的吊床,有一些吊床微微晃動,明顯要沉重一些,開門的人給她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示意女術士跟著自己上樓。
唐琇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那些吊床中,但還是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吊床上的人背對著她,似乎睡得正熟,只露出有著黑色長發的後腦勺。
他們爬上鋪著厚厚地毯的樓梯,二樓同樣悶熱,還多了一些潮濕,唐琇感覺自己正站在夏日的密林中,她聞到一股水煮芫荽的味道;聲音嘶啞的男人抱起地上的一個大玻璃罐,費力地搖了搖,玻璃罐里的東西慢慢亮了起來,似乎非常不情願。
就著藍光,唐琇第一次看清了自己要找的人——他穿著紫色的絲質長袍,有翠綠的勾邊,雖然袍子上滿是污跡,但依然能看出來這是一件相當精緻的衣物;男人的頭髮是乾枯的灰色,眼睛也是乾枯的灰色,最讓唐琇感到心驚的是,他的皮膚像融化了一般,滿是火燒留下的粉紅色疤痕。
「茴香介紹來的人就是上道,」男人毫不客氣地接過那一束冬玫瑰,掐下一朵放進嘴裡咀嚼,「你可以叫我鹽,鹽先生,鹽老大,鹽小姐,看在冬玫瑰的份上——全隨便你。」
他伸不直的手指笨拙地指了指地上的蒲團:「坐下吧,我已經看到你的傷口了,知道你是為它而來。」
兩人席地而坐,鹽先生將最後一片花瓣咽下,他愛憐地看著剩下的枝桿,將這些枝桿插進了那罐發著藍光的液體中。唐琇適應了這裡的光線,發現自己正坐在一棵有著巨大葉片的花燭之下。
「鹽先生,請問我現在需要怎麼做?」唐琇看著對面正在用手撫摸一盆百里香的鹽先生問到。
「你只需坐在這裡,」鹽先生沒有看她,他捧起那盆百里香,將嚴重燒傷的臉埋了進去,「坐在這裡,植物們會告訴我的。」
女術士只好閉上嘴,乖乖坐著,她打量著這個滿是植物的房間,發現這裡意外得乾淨,和瘋瘋癲癲的鹽先生自己的衛生狀況很不相同。唐琇靠著身後巨大的花燭,覺得很舒服,就好像有一個溫柔的人正在從背後擁抱她,有一些細微的聲音在唱歌,唐琇聽不懂那含糊的語言,她想問問鹽先生,卻發現自己已經懶的開口,只想在悶熱中睡過去。
「不可以睡!」一道刺耳的嘯叫貫穿唐琇的腦子,「清醒過來!」
女術士猛然驚醒,眼底泛出點點的瑩藍,鹽先生看了她一眼,微微有些意外:「不錯嘛,你比茴香強得多,她每次都需要我提醒才能不睡著——你知道的,在未知的叢林中睡覺非常危險。」
可這只是一個房間,唐琇不自在地活動了一下腳踝,她沒有再靠著花燭,身後的那株植物似乎有催眠的魔力。
鹽先生將自己手中的那盆百里香遞給唐琇,示意對方捧好:「在開始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告訴我,」鹽先生灰色的眼睛突然變得銳利,「你上一次直面死亡是什麼時候?」
唐琇感覺到了沒有來由的眩暈,鹽先生似乎離自己遠去,房間里的一切都離她遠去。「我從未直面過死亡,」她聽見自己說,「我的生活非常平靜,唯一的問題是我丟失了一段記憶……」
好像過了一萬年,女術士清醒了過來,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感覺自己之前似乎在回答什麼問題,可是現在已經完全忘記了。
「可以了。」鹽先生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樣,示意唐琇把百里香還給他,女術士低下頭看著那盆東西,發現原本茂盛的百里香已經完全枯萎腐爛,變成盆里黑黢黢的一灘。
「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鹽先生撓著臉上的一塊疤,心疼地看著那個花盆,「不過既然你帶了冬玫瑰給我,這次就不收費了。」他抓撓的似乎有些過於用力了,粉紅色的皮膚再次裂開,幾滴血順著鹽先生的下巴滴下來。
「靈與肉之間的傷口已經好了嗎?」唐琇看著自己的雙手,她沒有感到任何不同,她嘗試著鏈接魔網,魔網之上的魂靈一如往常地大笑著。
「全好了!全好了!」鹽先生擺擺手,自顧自地走下樓梯,「再也沒有人能說你有問題啦!」
他們穿過一樓擁擠的吊床,這一次唐琇沒有再撞到她認為正在休息的人,女術士有禮貌地在門口和鹽先生告別,隨後轉身離開。
鹽先生其實居住在一條非常嘈雜的街道上,唐琇來的時候河間林地的居民們大多還沒有起床,現在時間臨近中午,這些打扮各異的人開始出門活動。街邊的一排玻璃罐里泡著滿滿的金綠色甲蟲,只有一隻眼睛的老闆娘極力推銷這種甲蟲飲品。「延年益壽!」她沖著一個光膀子的魁梧男人大喊,「保證您在床上生龍活虎!」
唐琇在隔壁攤位買了一份看起來更加人畜無害的花草茶——她不常來河間林地,對這片島嶼上的飲食還是有所好奇;就在女術士準備喝的時候,杯子突然震動了一下,唐琇眼睜睜看著花草茶中的大麗花從水中爬出來,像水母一樣尖叫著游向天空。
「都說了讓你多加糖!」賣花草茶的年輕男子搖了搖頭,無奈地唉聲嘆氣,「你過來,我再給你打一朵吧。」
唐琇謝絕了對方的好意,她決定放棄在這裡吃中飯的想法。
她聽到了隱隱約約的笑聲,回過頭,發現是一群帶著紙面具的小孩子從身後跑過,唐琇鬆了一口氣,靈與肉之間的傷口被治好之後,最近心中的焦慮和不安有所減少了。
清水苗圃,女術士看著手裡只剩下水的杯子,我必須得去清水苗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