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森林(下)
郁璐穎的家是典型的石庫門老房子,狹窄的正門進去居住了四五戶人家,共用一個「皂片間」(廚房)和涮洗間。
說是涮洗間,卻無法如廁也無法洗浴,除了用毛巾沾熱水擦拭身體以外,就只能使用塑料浴盆。
真正屬於郁式母女的是一個大單間,大概有十七八平米,進門便正對著牆上的「痛苦聖母」像:在這張聖像中,瑪利亞眉頭微蹙,用手指著自己的心臟——那裡中了七隻利劍。
靠門的那一側擺著一張沙發,沙發前面有一張拼起來的小茶几,茶几的底下橫躺著一把低音提琴,正對著吃飯的方桌。
方桌是靠著窗戶的,一張大床則緊靠著最裡面的角落,床頭有一個小小的祈禱台。
這個巴洛克式的祈禱台雖小,卻五臟俱全,且是這件樸素的房間中裝飾最華麗耀眼的部分:正中間擺著一個純金的十字架,左側是國外的拉丁文經書——只有一張黑白男人的照片,擺放其上有些格格不入。
郁璐穎從床上坐起來,木木地看了一眼自己父親的照片,又垂下了眼瞼。
睡了一覺的她感覺自己的精神好了許多,便翻身下床,用腳尖在地板上摸索著拖鞋。
她的身邊是空著的,那是母親的床位——據郁璐穎所知,都上高一了還和母親睡同一張大床的人,除了她自己以外,幾乎不存在。
房間里很安靜,房門外也沒有聲響,這就是說,母親大概是出去了。
每當意識到這一點時,郁璐穎都會感到一陣輕鬆。
由於樓間距和房間朝向的緣故,雖是白天,房間里卻暗蒙蒙的——屋外的燦爛陽光並沒有太多能分享給她,卻絲毫不影響少女的心情。
倒不如說,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幽暗寧靜,好像一隻潛藏在森林裡的幼鹿。
打破這份寧靜的,是手機的振動聲。
寂靜中,這種聲音顯得特別響,把她嚇了一跳。
果然是肖堯打來的,她下意識按掉了。
未讀消息有(4)條,郁璐穎沒有點開閱讀,而是直接把翻蓋合上了。
隨即,手裡又傳來了收到新簡訊的歡快鈴音。
郁璐穎繼續用腳尖搜索著她的拖鞋,卻始終沒有找到。
她抬起自己的右腳,擱在左腿膝蓋上,輕撫自己的掌心。
他拿自己的褲子幹什麼?
……她用力搖了搖頭,驅散了自己的想象,拍拍有些發燙的臉頰。
就是一句話,噁心!
電話再一次響了起來,郁璐穎一把拿起它,掀開翻蓋,手指向接聽鍵移去。
就在這時,房門被「啪嗒」一聲打開了。
是媽媽回來了!
郁璐穎下意識地按掉了電話,靜音,把手機藏到身後,一氣呵成。
「穎穎,」郁母在門外喊道:「快來幫媽媽拿東西。」
「來了!」郁璐穎喊了一聲,跪在地上撅起臀部,從床底把拖鞋扒拉了出來。
「怎麼這麼慢……」郁母一邊進門,一邊嘟噥道:「幫我拿菜呀?」
她轉過頭去,看到自己的女兒頭髮豎了起來,身體微微蜷曲,雙腳離地懸空幾厘米,就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提著。
母女兩個人尖叫的聲音填滿了整個樓道。
——分割線——
「你還好吧?」沈婕關心著臉色煞白的肖堯。
「我很好呀,這有什麼,洒洒水啦。」肖堯語調顫抖著說。
還真是個愛逞強的傢伙啊,
沈婕想。
「我說你啊,是第一次坐過山車嗎?」
「其實……是的。」肖堯想了想,承認了:「我幼兒園小學初中都是在外地念的,我們那好像沒這種東西。」
「啊,」沈婕有些意外:「你不是本地人啊?」
「我父母是,」肖堯解釋道:「他們兩個都是上山下鄉的知青,最後在剛波落戶工作,我是最後一批返戶知青子女,中考還加了12分呢。」
「真好,」沈婕隨口答道:「那你爸媽呢,也回魔都了嗎?」
「沒……他們,離婚了。」肖堯的語氣有些黯然:「然後又各自再婚了,我現在和我奶奶住在一起。」
「我很抱歉……」
「這有什麼好抱歉的。」
雙人自行車已經被歸還了,少男和少女沿著森林公園的小徑並肩而行。肖堯把一隻手插在褲袋裡,沈婕則把雙手別在背後。
「剛來魔都的時候,我很不適應,」肖堯回憶道:「過去的同學,朋友,都沒有了,有種人在他鄉為異客的感覺,特別孤獨。」
「稍微適應一下,很快就會有新的朋友圈子了。」沈婕道。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我和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怎麼說呢?」
「這裡的高中4點就放學了,沒有晚自習,周末雙休,作業也少……我和同學說,怎麼高中比初中還輕鬆啊,人家都拿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我,說初中更輕鬆好嗎?」
「那,這不是好事?」
「明明是區重點中學,年級主任卻在年級大會上公然鼓勵大家談戀愛,當時我詫異極了,周圍的人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肖堯說。
沈婕欲言又止,最後才說道:「所以,你比較喜歡管得嚴一點?」
「也不是吧……」肖堯撓撓頭:「可能我這人就適合被管得嚴一點?」
「能理解,又不能理解。」沈婕歪著頭想了想,這麼說道。
「我在這裡根本交不到什麼朋友,」肖堯在路旁的木頭長椅上坐下:「放學以後我都不會回家,總喜歡在學校里逗留,一直到門衛趕人……就是想能碰到幾個走得晚的同學,和人家聊幾句話,男的女的都行。」
「沒關係,以後我就是你的朋友了。」沈婕拿出一小包濕巾,擦了擦長椅,挨著肖堯坐下。
「朋友?」肖堯看了她一眼,覺得還不是糾結這個字眼的時候:「我呢,總是和同學搭話,想參與到他們的談話或者活動,明明自己沒錢,還總是請人家吃飯,最後換來的是被全班孤立。」
「為什麼?」沈婕驚異地問。
「我不知道,」肖堯的神色有一些悲哀:「我怎麼知道?」
沈婕伸出手,摸了幾下肖堯的上胳膊。
「有個女生,前一周我還請她吃飯,后一周發現我被孤立了以後,我再和她說話,她就沖我翻白眼。」肖堯繼續說道:「甚至有一次,放學以後,有一個男生當著七八個留下來的學生的面,公然嘲笑侮辱我,然後別的人就跟聾了一樣,坐在那邊。」
沈婕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當時我血往上涌,就要上去揍他,是郁璐穎站出來叫那個男生閉嘴。」肖堯笑了笑:「否則我可能早就因為打架挨處分了吧?」
「如果是我,我會幫你揍他。」沈婕捏了捏自己的指關節,發出明顯的響聲。
「謝謝,」肖堯說:「歐陽千千也是這麼說的——就是我那個乾妹妹。」
「至少,你在班上還有兩個好朋友,不是嗎?」沈婕提醒道。
「嗯,後來我和她倆就走得很近,尤其是郁璐穎,因為她和我都是詩社的骨幹成員。再後來,很多人都默認我們兩個是一對……」肖堯的臉上出現一絲幸福的神情。
「詩社?」沈婕沒聽明白。
「詩,現代詩。」肖堯解釋道:「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說這句話的人最後砍死了他老婆,然後自殺了。」沈婕臉上的不悅一閃而過,又換回了微笑。
肖堯一愣:「你放心,我不會的。」
沈婕不動聲色地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推開:「跟我有什麼關係啊,你接著說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