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恰如一夢
「那就開槍吧。」
少年注視著漆黑槍口和握槍的警官,眼神空洞,彷彿越過他眺望著遙遠的過去。
手腳像是被冰凍住了一般,無法動彈。
——
香煙的味道撲面而來。
每次都是這樣,她最開始還會嚴肅地拿出上面的規定,鄭重其事地說不能在這個莊重的地方吸煙污染空氣,但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提了。
反正這些滿肚油腸、凶相畢露的大叔或者將要成為大叔的男人們,一定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狡辯。
到今天,反而還有點習慣這樣的氣味了。
她當然明白他們也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緩解壓力,哪怕只是稍微。因為這裡承擔了整個市的刑事案件,包括但不限於盜竊、兇殺、搶劫......等等。
——若你身上背負著可以左右他人性命的重任,自然便不會再感覺到輕鬆。
她走出這裡,沿著樓梯向上攀爬。
漫長的階梯不知盡頭,周圍嘈雜的聲音逐漸寂靜,沉重的腳步聲是如此的清晰明顯。
不知不覺中,到達了頂樓。
有所猶豫,她深呼吸了一下,踏上了最後一節階梯。
穿過安靜的走廊,窗外陽光刺眼,空氣乾燥而又窒息,沒有迷茫地在一扇門前停住。
欲直接將門推開的手頓了頓,轉而輕輕敲了兩下。
「進來。」
在得到主人的許可之後,才握住了門把手,用力推開——
室內是清一色的乾淨整潔,沒有一絲陳余,所有的物件都被利落地擺放在正確的位置。門口的節節高青翠繁盛,已經有一米這麼高了。牆面潔白,原本掛在辦公桌上方,寫有【公正廉潔】的橫排隸書,不知什麼時候起,被摘下了。
換上了一副華貴秀麗的山水刺繡畫,青山疊翠,桃之夭夭,甚是好看。
「是你啊。最近你們專案組似乎很忙,今天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男人有著如刀鋒一般稜角分明的國字臉,平直的一字眉,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少許皺紋,但其中正平和的氣質,會讓不論男女的大多數人產生好感。
「是有需要我們這邊協助調查的案子嗎?」
他十指交叉,做拱橋狀,置於桌前,眼睛炯炯有神。
她心中頓時湧起一陣苦悶。
她快速逼近,手掌撐在桌子上,緊盯著男人的臉,錯不及防地說:
「梁叔,上次的行動失敗,是因為內鬼就是您吧?」
「...你在說什麼?」
瞳孔放大,持續1.5秒,這是興奮或恐懼的表現。
手指微顫,想要收回去,又停住不動,有所隱瞞。
眼睛睜大,眉毛揚起,愕然的樣子,持續5秒以上,時間太長了,是偽裝。
真是奇怪的事啊,至今為止,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清晰的看見他。
明明是那麼的憧憬著。
「您知道我是學什麼的,多餘的掩飾大可不必。」
「你也該知道,心理測試的鑒定結論不能作為實際證據。」
梁叔凝眉,表情動作維持不變。
嘩啦——
她將一直攥在手中、裡面裝滿了各種資料照片的文件夾,扔到了他的辦公桌上。
這裡面是苦苦搜尋最後得來的、一連串的證據,可以把眼前的男人逼到絕境、失去一切的證據。
「......您還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艱澀的話語從她口中緩緩吐出,想要聽到他的答案。
粗略地翻看了一下桌面上的種種,男人抬頭,嚴肅地皺眉說:
「......這些事我並不知情,毫無疑問是對方的誣陷!還是應該先不要聲張,等查清了事情的具體,再做打算才好。」
這是要打太極的架勢。
洶湧的憤怒如火山噴發般再也控制不住——
「那為什麼摘下了那副【公正廉潔】?難道不是因為每次看見這幅字就羞愧難當、夜裡睡不著覺嗎?!
「但你真的以為只要沒有了那副字,自己就能安穩地入睡了嗎?
「在這裡工作了大半輩子的您,應該比誰都知道,放走了那個毒梟會讓多少人家破人亡、會毀掉多少人的一輩子!」
用凌厲的言辭步步緊逼,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把節奏掌控在自己手中。
這是審訊時常用的手段。
男人沉默了。
他本該在這裡堅持主張自己的清白,但正因為心中還有良知,所以只能沉默不語。
「......是因為梁叔的家人嗎?」
眼前的人有了明顯的情緒起伏,眉頭抖了抖,原本直視著自己的視線立刻移開,手指的顫動幅度也變大了。
「去年,你的妻女曾外出離家了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對外說是旅遊,但實際卻沒有任何記錄可以證明他們去了哪裡、乘坐了什麼交通工具。
實際上,他們是被綁架了,是吧?
——作為威脅你的籌碼。」
所有線索都已清晰。
最開始只是隱約的懷疑,像蜻蜓點水一般微不足道。但因為想要證明一直崇拜的人清白,所以奮力地去調查線索。可是,越是想要證明他的清白,得到的卻是越來越多讓自己失望的證據。
自己憧憬著的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正義的代名詞一般的人,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就算是因為被威脅而不得不暫時妥協,但之後不是還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坦白嗎?
「為什麼不說?!」
梁叔閉了閉眼,沉默了良久,最後抬頭:「敏銳如你,應該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她想得到一個答案。
難道自己一直以來嚮往著堅持著的事,是錯誤嗎?
男人嘴唇抿起,喉嚨顫抖,牙關緊咬,平直的眉頭緊縮,放在桌子上的手不住握拳,渾身顫抖地壓抑著什麼。
許久。
最後他重重嘆息,沮喪地垂下頭顱,抵在交握的雙手上。
他什麼都沒有說。
「......」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太多迷人的東西,金錢,權力,威望,名譽,人脈,辛辛苦苦得來的一切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放棄的。
就連曾經立下無數功勛、破獲多起大案的英雄,也不例外。
——如果正義會死,那墓志銘一定是時間。
聆聽著耳邊什麼東西轟然碎裂的清晰聲音,她默默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出口。
「......以前,和你父親在操場上扎馬步的情景還盡在眼前,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啊。」
既是長輩,也是追逐的目標,梁叔的感慨在耳畔回蕩。
但她並沒有因此停下步伐。
「你就不好奇我的事他知道多少嗎?」
腳步雖然緩慢,卻也沒有絲毫停頓,堅決地繼續向前。
直到空氣中響起了輕輕的咔嗒聲。
——那是打開手槍保險的聲音。
辦公桌后,梁叔拿著手槍,對準了門口茂盛的富貴竹旁天真的年輕人。
門口,正欲跨出房間的腳步停住。
像是等待著什麼一樣,沒有回頭。
時間彷彿在此刻凝固了一般,兩人都沒有動。
一個在掙扎,一個在靜候。
窗外照進來的光線由東到西,漸漸平移。
滴答,滴答......
時鐘的指針不停地走著。
打破這片死寂的,是樓下出警的鳴笛聲。
這聲音驚動了兩人。
門口的人邁著步伐的腿有點麻木,步履蹣跚地向前,就這樣離開了房間。
無言注視著那個莽撞的晚輩離開,梁叔放下早已僵硬的手臂,丟開手槍,棄之如履。他頹然地坐倒在辦公桌后的座椅上,疲憊扶額,喃喃自語道:
「做人不能太純粹啊......」
......
她已經不記得那之後,自己是怎樣把原委告訴其他人的了。
走出局裡,在人群中遊離,沒有方向,只是覺得必須向前,不能停住腳步。
恍惚間,只是覺得好吵。
所有人都好吵。
說話聲好吵,表情好吵,動作好吵......
周圍的一切都嘈雜刺耳,無論是說話的人還是沒有說話的人,似乎都在她耳邊竊竊私語,全都是不堪入耳的心聲。
街邊雜亂的廣告、垃圾桶旁的紙團、地磚間隙的口香糖、馬路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
所有入眼的情報皆被大腦擅自地快速處理著,所有的答案都讓人厭煩。
好吵,好吵,好吵......!
殘存的理智這樣告訴自己——你該休息了。
對,自己該休息的。
一連數個殺人犯的心理側寫,工作時間外的線索收集,連軸轉的生活確實積攢了不少疲勞和壓力。
更重要的,是無形的、來自於精神上的壓力。
......請個假,去哪裡旅遊一下吧。
最好,是沒有任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