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猶未相逢
關於他的記憶,華已不再那麼清晰了。
彼時政通人和,欣欣向榮,那恐怖的危機沒有波及到世界,她也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在學校里學習生活,和其他同學沒有什麼不同。而他就像天外忽然落下的流星,沒有任何預兆地出現在華的生活中。
華不止一次的想,若是那時自己沒有大發善心將他帶進家門,是否他們之間便再無交集。
可是華不能逆轉時間,也不想體驗別的結局。如同命中注定一般,少年舒展緊鎖的眉眼,微笑著對她說:「你好,我是幼節。」
腦海中的那幅畫面在時間的流逝中瀰漫起了霧,她早已記不得,自稱幼節的少年在見到自己的一瞬間沒有半分該有的慌亂與驚愕,那如水一般清澈的目光里透著的,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沉靜與溫柔。
如同,他們早已相逢。
是啊,他們早已相逢。
華不會知道的,她自以為普通的名字被誰默念了千百遍,她自以為平凡的身形被烙印在誰的腦海中。
「感君一回顧,思君朝與暮。天涯君行路,孤村我窮途。相逢已作故,唯有相逢處。」
幼節寫到這裡,收起的是筆,而不是心緒;完結的是詩,而不是眷戀。
對於他的過去,華始終一無所知,不是她不想了解,而是少年始終不發一言。對華百依百順的他,在提及自己的過去時,永遠是輕描淡寫的一句:「那不過是一段不會結束的折磨罷了。」
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那些在四書五經里掙扎著的青春,他不願對任何人提起,好在,他還有華。
在那棵銀杏下,幼節突兀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意。當華回想起來時,她總是覺得有些不真實。直到迷迷糊糊地接受了他的告白,華才逐漸發覺,少年藏在目光里那明目張胆的愛意。
生日,性格,愛好……關於她的一切,幼節彷彿了如指掌,就連華在練習自己家傳的拳法時稍有紕漏,他也能準確地將其指出。
她還記得,被幼節抱在懷裡的片刻溫存。若那道雷鳴不會響起,或許他們便不會分離。
自那以後,幼節好像就一直站在她的對立面上了,正因為如此,此刻極速前行的華突然放緩了腳步,她……彷彿還沒有做好面對幼節的準備,該說些什麼呢?是質問?是宣洩?是憤怒?
有太多情感等待著傾訴,有太多委屈等待著安撫——她已經等的夠久了,即便什麼都不做,她也不願意……
……不願意放棄每一個重逢的契機。
華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行跡,隨著距離越來越短,少室山上,正美滋滋喝茶的幼節和帕朵菲莉絲也感知到了那熾熱的氣息。
「幼……幼節,那是?」
「……華?」
他完全沒有想到,華會在這個時候來找自己,戰事剛剛結束,在幼節的料想中,華這個時候應該在收集清理殘餘的崩壞能然後自己搗鼓逐火之蛾留下來的那些科技才對。感知中那道越來越近的赤紅色身影,讓運籌帷幄的他完全慌了神。
華沒有想好怎麼面對他,他同樣也沒有想好怎麼面對華。幼節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在舉步維艱的前文明,他隱去自己的身形來推動原劇情的發展,為了避免大的變故發生,他不惜與華分別。在幼節看來,只有在一切都可控之時,才是真正重逢之日。
隨著火紅色的身影閃進山上的密林,在陰陽魚道場中飄然落地的聲音響起,告訴他,華等不及了。
「帕朵?」
「……喵!是……是華啊,啊哈哈哈……」
華看著帕朵菲莉絲身前石桌上尚有餘溫的兩杯茶,心中已然有了定數,也正因此,聲音都愈發顫抖起來。
「他……」
「在裡面!裡面喵!跟咱沒有關係喵!」
「……好的,謝謝你。」
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在華輕推開門的同時響起。
【天黑月未上,兒童初掩關】
身後的門自動關上,踏進道觀內的華瞬間被包裹在了黑暗裡。
這三個字,華說過多少次了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但此刻卻一遍又一遍的敲擊著幼節的心。
黑暗中,華突然感覺到一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腰,隨後,那點僅剩的視覺里,一縷白髮垂落在了她的胸前。
「幼節,是……你嗎?」
她試圖轉過身看清來人的臉,但卻無法掙脫環在腰間的雙臂。
「華……對不起,現在……還不是時候,我不能履行當初的承諾。」
淚水奪眶而出,那熟悉的聲音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少女塵封的記憶:舊時的笑語,往昔的歡顏,還有……這個熟悉的溫暖懷抱。
她是恪盡職守的融合戰士,是除魔衛道的赤鳶仙人,但在此時此刻,她是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會低聲啜泣的華。
幼節沒有安慰,只是抱得更緊了些。
沒有人知道,從前文明到現在,這位堪稱登峰造極的文字之律者究竟在擔心著什麼。以他的實力,大可以帶著華隱居世外,千載逍遙,但他沒有那麼做,反而讓兩個人都承受著相思的煎熬。
或許是因為少女的芳心,一生只能許給一個人,即便歷經了五萬年的分別,華仍然無條件相信著他,關於離別後發生的一切,他從未解釋,華也不追問。
想一想,也確實該有這麼一個時刻讓兩人互訴衷腸,讓手裡死死攥著的風箏,飄蕩在天上。
幼節動了動,低下頭在華的頸窩間輕輕呼吸著,面頰也不斷磨蹭著她的面頰,彷彿……受冷落的小貓小狗對正在生氣的主人的討好與撒嬌。
華知道,這是幼節在向她求饒。在學校的那段時間裡,他們偶爾也會鬧些小矛盾,但二人也並非不明事理,無論是誰一時糊塗,大多都是以另一方的耐心理解和平收場。只不過,當幼節覺得華真的有些生氣的時候,他就會像現在這樣,看似把華抱在懷裡掌握了主動權,實則撒嬌祈求原諒——當然,她也很吃這一套就是了。
猶豫了一會,幼節還是準備把崩壞神真實存在這件事情告訴她。前文明雖然也提到崩壞意志的概念,但那是逐火之蛾虛構的。他本不願意讓華知道自己的命運被畫上了軌道,但或許幼節自己也覺得虧欠了太多,需要些解釋。
但幼節才剛剛輕聲喊出她的名字,華卻先開口了。
「不必解釋,我相信你,但是我想……再這樣多待一會,可以嗎?」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在華低聲嗚咽的同時,她怎麼會感受不到,肩膀上傳來的濕潤感呢?破開歲月的浪潮,無論是幼節還是自己,誰不會沉浸在痛苦裡呢?
萬里送行舟,華相信,她那分外溫柔的戀人一定有著自己的原因。在逐火之蛾,她學會了承擔與背負,所珍惜的,所在乎的,也從不是自己,但唯獨面對幼節,華更願意變回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女孩。
即使青春因災難而變得冰冷殘酷,但留給幼節的,仍是她獨有的芳華。
華哭累了,是將軟綿綿的身體倚靠著他問出的這句話,而她同樣也知道——
——他不會拒絕。
幼節沒有回答,他將華橫抱起來,輕輕地放在了床上,蓋上被子,牽起她的手握在掌間。
「睡一覺吧,我會陪著你的。」
華的身體與外表奪目的熾紅大相徑庭,那光滑如玉的小手異常的冰涼,一部分是因為崩壞獸的基因,另外一部分則是因為她空明止水的劍心。
「所幸,勾勒這天空的會是我手中的筆,它知道你不願意待在雲里。」
這一覺,前所未有的香甜。
當華再睜開眼,早已不見了幼節的身影,但踏出門外,在桌前一邊啃煎餅果子一邊向她招手的帕朵菲莉絲提醒著她這並非一場夢。還有……
華摸了摸嘴唇,那裡還殘留著些濕潤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