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阿檀呆住了,抱著秦玄策的那件袍子,在手裡揉來揉去,低下頭,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了下來,抽抽搭搭地道:「好,我知道了,我不值錢,二爺不喜歡我,我……」
她忍不住,也不嫌棄臟臟臭臭的,用那袍子捂著臉,哭著跑出去了。
秦玄策目瞪口呆,呆了半晌,轉過頭看了看長青。
長青飛快地搖頭,表示無辜:「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秦玄策勃然大怒:「反了這是,三天兩頭給我臉色看,到底誰才是主子!來人啊,把那丫鬟給我……」
長青一臉惶恐地看著秦玄策。
「給我……」秦玄策怒視長青。
「什麼?」長青心驚膽戰地等候主子吩咐。
秦玄策的嘴巴張了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怒道:「給我備水,我要沐浴,沒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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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里的食材已經煨了兩個時辰,隔著罐口的荷葉封,裡面的湯汁「咕嚕咕嚕」的冒著小泡泡,香氣濃郁宛如膠質,把人都給黏住了。
阿檀揭開瓦罐口的荷葉,將刺參、蹄筋、魚肚、花膠等物倒入罐中,再封上,用火鉗子撥拉了一下小爐中的炭木,火星子迸裂開來,「噼啪」作響。
「嚯,你今天又煮什麼菜色?太香了,真叫人受不了。」長青蹲在小廚房的門口,使勁地咽口水。
「香就對了,這道菜就叫作『滿壇香』。」
阿檀忙著呢,這邊滿壇香在灶上煨著,那邊取了一隻剝凈的鵪鶉來,手持剔骨細刀,微微一錯,從頸骨入刀,一路至肩胛,再至翅腿,刀尖入肉一分,絲毫不偏,翻轉之間,細細地將整幅骨架剔了出來,而鵪鶉形態無損,皮肉俱全。
「嚯,你這手藝真漂亮。」長青再次嘖嘖稱讚,「不過費那工夫作甚?二爺牙口好得很,一口一個不帶咬的,他啃得動骨頭,你不必替他剔骨頭。」
「去了骨,才好往鵪鶉肚子里塞東西,這道菜以八寶為名,外頭的鵪鶉不過是器皿,好吃的是裡頭的餡料。」
阿檀一邊答著,手下不停,將松茸、筍片、火腿、蝦仁、雞脯肉等物用旺火爆炒,迅速翻至五分熟,塞入鵪鶉腹中,用細棉線紮起,刷一層甜醬汁,過油清炸,至外酥內嫩之際,撈出瀝干,再刷一層蛋液,換油,下鍋打了個滾,最後出鍋,金黃焦香,依舊是俏生生的一整隻鵪鶉,擺在了盤中。
這一套下來,看得長青眼花繚亂,有點傻眼:「我說阿檀,你的手指不是還傷著嗎,剛剛太醫院的人還過來給你換過葯的,你今兒卻在廚房加倍搗鼓,我看你做的這幾樣菜色,一個比一個費工夫,敢情那手指頭是別人的?」
阿檀傷在左手食指,她豎起這根手指頭,笨笨地搖了兩下:「在廚中幹活,刀傷火燎那是常有的事,有什麼打緊,我們做下人的,哪裡就那麼嬌貴了,偏生二爺矯情,驚動了太醫,我還害臊著呢,你快別說了。」
長青擠了擠眼睛:「難得二爺體恤,你怎麼不偷懶兩天,還越發勤快起來,真是個傻瓜。」
阿檀眉頭打結,露出一幅憂心忡忡的神色:「就是因為我前段日子偷懶,你看看,二爺如今嫌棄我了,說我不值錢,若再不顯得我能幹一些,保不齊二爺明兒就把我一腳踢出門去。」
長青啞然失笑:「二爺哪怕嫌棄你,也不至於將你踢出門去,晉國公府家大業大,養著閑人多了去,也不差你一個,怕什麼。」
阿檀卻直搖頭:「不成、不成,總之你不懂……」
雖然秦玄策這這這、那那那、哪裡都不太好,但不知道為什麼,阿檀總覺得,他確實是縱容她的,若是換給魏王,那就說不準了,或許她過兩天就要死在雲都公主手裡。
膽小的阿檀這麼想著,打了個哆嗦,又取了兩隻青蟹出來,把袖子卷得更高一些,握了握小拳頭,道:「再來一道天花蟹黃饆饠吧,讓二爺看看我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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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天的晚膳格外豐盛。
丫鬟們端上來的菜肴色與香皆是絕倫,有整隻黃澄澄、香噴噴的鵪鶉、有一朵在清湯中綻放如蓮花的白菜嫩心,還有一盤饆饠,剩下幾樣是什麼,秦玄策也分辨不太出來。
阿檀垂手立在下首,用她嬌嫩嫩的聲音一一分說:「一道滿壇香,中間有鮑魚、刺參、花膠、魚肚、鹿筋、花菇、瑤柱等食料,前後用雞湯和老酒熬足了四個時辰,很是入味,如膠似蜜,有奇香,這道菜就是做起來多費點時間。」
那道滿壇香色如琥珀,濃郁葷香,令人聞之微醉。
「一道酥炸八寶鵪鶉,整隻骨頭都剔出來了,裡面有蝦肉、雞肉和火腿做的餡料。」
這個,完整無缺,渾然一體,根本看不出骨頭剔掉了。
「一道牡丹珍珠丸子,是把鱖魚去皮刮肉,捶打至膠質,捏成丸子,用羊湯汆熟,下面是紅糟羊腿肉切薄片,捲成牡丹花狀,做底托,取其形態之意。」
牡丹花瓣紅潤輕薄,魚肉丸子晶瑩細膩,不似菜肴,倒似擺設。
「還有蟹黃饆饠、開水白菜,家常樣式,不算什麼……」
阿檀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地小了下去。
秦玄策的神色越來越不好看,雖然他日常總是冷冷的,但如今阿檀已經很能從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分辨出他的情緒了,就譬如現在,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我不悅」的氣息。
阿檀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了,她有點委屈,搓了搓手,腳尖向後蹭了兩步,怯生生地道:「可是我做得不合二爺的口味?二爺您說,我下回一定改。」
她的眼睛望了過來,水光盈盈的,眨巴了兩下,睫毛上都沾了霧氣,好似他說個「不」字,她就要哭給他看似的。
秦玄策嘴唇的線條綳得緊緊的,忍了又忍,良久,才硬邦邦地道:「下去吧,這幾日,叫大廚房的老李給我做菜,不用你。」
阿檀使出渾身解數,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特意用來討好秦玄策的,豈料得到這麼一句話。
一下子,她覺得天都塌了,因為打擊太大,這回連哭都忘記了,神情恍惚地「哦」了一聲,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背影蕭瑟,彷彿身後還能捲起一片落葉,連前面的路都沒看,「哐」的一聲,一頭撞到了門扇上。
秦玄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覺得她八成又要開始「嚶嚶嚶」。
可是阿檀一點聲音都沒吭,獃獃地摸了摸腦袋,就像夢遊一般飄了出去。
她又怎麼了?
秦玄策百思不得其解,轉頭嚴厲地看了看長青。
長青擦了擦汗:「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秦玄策皺了皺眉頭:「這婢子,無端端又在矯情,不可理喻。」
……
晚膳的菜肴應是十分美味,尤其是那道滿壇香,煨在紫砂瓦罐中,外面裹著厚厚的藺草殼包,蓄著熱氣,醇香四溢,就像勾子,勾得旁邊伺候的奴僕都有些站不住。
但秦玄策全程端著一臉冷峻而嚴肅的神情,吃什麼都是面無表情的,讓人疑心這頓飯大約忘了放鹽。
眾奴僕皆戰戰兢兢,屏息斂聲地伺候秦玄策用了晚膳。
飯畢,長青如往常一般給秦玄策奉茶。
這原本就是長青慣做的,自從阿檀做了秦玄策的貼身丫鬟后,曾經轉到阿檀手裡,但前些日子,阿檀躲著不出來,長青又把這活計接了回來,這會兒也沒什麼異樣,沏了秦玄策常喝的西山白露上來。
秦玄策卻不接,只是用銳利的目光掃了長青一眼。
長青覺得自己最近特別能出汗,他又擦了一下:「二爺今天不喝茶嗎?」
秦玄策下巴微抬,語氣矜持:「我要雀舌芽,叫丫鬟給我上這個。」
他後面那半句說得特別重、特別慢。
長青不愧是二爺身邊第一號得用的人,腦筋轉得特別快,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是、是,我馬上叫丫鬟給二爺上雀舌芽。」
他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
隔了片刻工夫,阿檀端著茶水上來了。
她眼角微紅,綴著一滴淚珠,眉尖輕顰,似籠罩煙愁,看過去好不可憐,彷彿被誰欺負了似的。
秦玄策生平最恨女子扭捏作態,就如眼前這個模樣,若是尋常,他大抵是要叫人給打出去的,但此刻……此刻他揉了揉額頭,只覺得腦殼有點疼。
阿檀給秦玄策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小心翼翼地覷看著他的臉色,用嬌嬌軟軟的聲音道:「二爺,這清沏的雀舌芽稍淡了些,府里有今年新上的顧渚紫筍,味濃、香醇,適宜煎茶,若是加上小酥芝麻和松子,更是絕配,我給您現煎一甌,可好?」
這又和往日一樣殷勤了。
秦玄策壓了壓嘴角,淡淡地道:「不必。」
阿檀滿心憂傷,試圖最後挽救一下,弱弱地道:「那,二爺您這一天多有辛苦,我給您捏捏肩膀,可好?」
她殷切地望著秦玄策,她自己並不覺得,其實那嫵媚而纏綿的眼波,幾乎能把人溺死。
秦玄策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冷靜地搖頭:「算了,不必。」
不得了。阿檀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她抽著鼻子、咬著嘴唇、眼睛紅紅的,看那可憐的姿態,似乎想抱著桌子腿大哭一場:「我已經十分用心了,二爺到底對我哪裡不滿,這也不行、那也不要,我就這麼不中用嗎?」
什麼叫無理取鬧,這就是活生生的無理取鬧。
秦玄策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他努力忍住了,面無表情地道:「你,把手伸出來。」
阿檀不明所以,一邊抽抽搭搭的,一邊把右手伸了出去。
「那邊。」
又換了左手。左手食指上還包著繃帶,有些不太好看呢。
秦玄策冷「哼」了一聲,伸出他的手指,在阿檀左手食指上點了點。
阿檀很難相信大將軍那麼寬大粗曠的手也能做出這麼輕的舉動,宛如蜻蜓碰觸了一下。
阿檀停住了哭泣,嘴巴張成一個小小的圓,用紅通通、淚汪汪的眼睛望著秦玄策,半晌,囁嚅著道:「莫非……莫非二爺是體恤我的手指受了傷,才不叫我做事的?」
這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害臊,怎麼會呢,她何德何能,能叫主子費這樣心思。
秦玄策板起臉:「你是我的奴婢,身體髮膚皆是我的家產,雖然不值錢,也容不得你混亂損壞,太醫分明囑咐過,這幾日不可沾水,你沒長耳朵嗎?」
阿檀訕訕的,勾了勾那手指頭給秦玄策看:「喏,好好的呢,我有那麼嬌氣嗎?」
「有。」秦玄策嚴肅地訓斥道,「你閉嘴,一個做丫鬟的,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不許頂撞。」
阿檀覺得臉上發熱,眼眶也發熱,淚汪汪地又想哭,但被秦玄策利劍一般的目光瞪了一下,硬生生地把眼淚給憋回去了。
她巴巴地往前湊了一點,用力地握住兩隻粉拳,含著淚,卻在臉上堆出笑來,那笑容甜美而諂媚,幾乎要滴出蜜來:「我給二爺捶捶腿吧,這活計,不需要用手指頭。」
秦玄策沒有回答,他下頜微抬,神情高傲,走到羅漢榻上坐下,將腿抬起,放到榻上伸直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這就是肯首了。
阿檀蹭了過去,跪坐在榻前,挽起了輕羅袖子。
秦玄策體格健壯,穿得並不多,此時撩起了長袍的下擺,薄薄的褲子下面是一雙大長腿,筆直而勻稱的腿形十分顯眼。
阿檀有些害羞起來,偷偷地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生得十分出色,他的面容是一種凌厲而剛硬的英俊,就這樣直直地面對著那張臉,更是有一股肅殺之氣迫面而來,會令人想起高聳入雲的山峰、以及山峰上蒼勁的青松。
但此刻,他閉著眼睛,好像在假寐,燈光下,他的睫毛漆黑濃密,淺青色的影子映在眼帘下面,又意外地有一種柔和的錯覺。
阿檀有些心虛,趕緊把目光收了回來,「吭哧吭哧」地開始給他捶腿。
秦玄策的腿部的肌肉結實而勁道,極富韌性,拳頭壓下去幾乎會立即反彈回來,阿檀捶著捶著,不自覺地手往上移,大腿比小腿肉多,捶起來更舒服,手感實在不錯。
她心裡感激,今晚特別賣力,立意要把秦玄策伺候得妥妥帖帖,一邊捶腿,一邊還要像小鳥一樣,唧唧啾啾地討好他:「二爺,夠不夠輕?夠不夠重?這力道可正好?」
她那點力氣,簡直是在撓痒痒。
秦玄策難耐地閉著眼睛,嘴唇抿得緊緊的,不說話。
她還變本加厲,「咦」了一聲,用手指頭戳了戳,又摸了摸:「二爺,我捶得不到位嗎?您放鬆點兒,您的腿綳得太緊了,我不好給您捶。」
秦玄策沒法不緊繃,他要花好大力氣才能剋制自己。
這個春日格外炙熱,夜晚的風中帶著白日未盡的花香,叫人無端端浮躁起來。秦玄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想叫阿檀馬上停下、然後麻溜兒地滾出去,但是話到嘴邊,卻有點不願說出口。
她是不是有意的?這般若即若離、似是而非地挑逗。秦玄策一念及此,覺得惱怒,又覺得……身體深處生出了一股難以啟齒的顫慄。
偏偏阿檀今晚格外曲意溫存,還要用蜜糖一般的聲音誘惑他:「若不然,我先給您揉一揉,可好,嗯?」
最後那個尾音,軟綿綿、嬌滴滴,像羽毛,「刷」的一下從人的心尖掃過去,癢得要命。
秦玄策忍無可忍,霍然睜開眼睛,怒道:「安靜,別說話了。」
他的眼底浮起了血絲,眸子的顏色顯得特別深,像是極黑的夜裡,兇悍的野獸,惡狠狠地盯住了阿檀。
阿檀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差點跌坐到地上,弱弱地道:「怎麼了,我伺候得不周到嗎?二爺您為什麼又生氣?」
秦玄策不說話,只是看著阿檀,他出了一點汗,汗珠沿著臉頰滑下,到下巴、再到脖子,脖子有些癢,他難耐地咽了一口唾沫,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阿檀又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懸崖上的松香,在陽光下暴晒,那種味道溫暖而乾燥,或者又像青澀的草木,以及,雄性的麝香,混合在一起,說不出來,讓她覺得更不安了。
她頭皮有些發麻,大約是膽小的兔子在野獸面前本能的畏懼,她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退後了兩步,結結巴巴地道:「那、那二爺您歇著,我、我先下去了……」
也不待秦玄策再發話,她撩起裙子,慌裡慌張地跑了。
秦玄策抬起臉,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夜晚,微微有風,隔著窗紗,好似拂過,又落不到實處,反而讓人覺得更熱了。
悉悉索索的,過了一會兒,阿檀又在門口悄悄地探出半張臉,她愛趴門縫的毛病總是改不了,小小聲地道:「二爺,茶水涼了,要不要我給您再沏一壺熱的?」
真真是個體貼的好丫鬟。她顯然有些忐忑,怯怯的,但是,她望著他,眼睛裡帶著一點柔軟的笑意,彷彿是瀰漫在春夜的月光。
秦玄策的嘴角翹了一下,很快繃住了,倨傲地「哼」了一聲:「用不著你,下去,休得呱噪。」
「哦。」她很聽話,真的就走了。
秦玄策又不悅起來。
他站起身,在房中來回踱了兩圈,越發覺得口渴得厲害。
那壺茶確實已經涼了,他倒了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直到把一壺茶都喝光了,並沒有半分舒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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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四月,下了幾場暴雨後,天氣反而漸漸地熱了起來,園子里芭蕉濃綠、櫻桃嫣紅,屋檐下的燕子卻有些懶怠,不太飛出去,成日窩在那裡咕咕噥噥,顯得花鳥悠然,夏日清靜。
但秦玄策卻有些閑不住,他接到各地駐軍日常的報備,去一趟兵部,轉頭進宮面見高宣帝,自己領了一個差使回來。
等秦夫人知道的時候,事情已經敲定了,皇帝的手諭都頒了下來,命魏王與驃騎大將軍秦玄策同去安北都護府,代天子巡防邊關。
她也無可奈何,不由埋怨兒子:「前頭是誰說的,今年可以在家多陪陪母親,才沒幾個月,又琢磨著往外跑,這太平日子過得好好的,何故生事?一個親王加一個大將軍,一起過去巡防,如此大張旗鼓,倒不似你往日作派了。」
秦玄策沉穩地道:「我看了從北邊傳來的消息,今年關外蒙兀草原開春大旱,胡人的牛羊死了許多,依照往年的情形,東突厥和靺鞨等部往往會到大周邊境打個秋風,今年卻是風平浪靜,眼下入了夏,若旱情不得緩解,擔心他們又要生出狼子之心,我打算過去查探布防一番,以備日後變故。」
至於魏王,是高宣帝有意栽培這個兒子,令他去邊關守軍中露個臉面,不過是陪著秦玄策走個過場罷了。
秦夫人聽了秦玄策的話,臉上蒙了一層陰影,她沉默了片刻,才問道:「你此番行程可至涼州?」
秦玄策不動聲色,盡量溫和地道:「涼州毗鄰安北,亦是關防要塞,自然要去的。」
秦夫人嘆了一口氣:「也好,替你父親和大哥去看看,當地黎庶如今是否安樂如常,別辜負了他們當日拚死守護之情。」
涼州城地處險要,毗鄰安北,乃天下要衝,國家藩衛。
五年前,回紇部兵力漸盛,烏介可汗野心勃勃,親自率軍,大舉來犯,首戰安北失守,數十萬敵軍直壓涼州。
老國公秦勉與長子秦玄川率部抵抗,死守城牆,不使胡馬踏入半步。兩月後,待秦玄策率援軍趕到時,秦勉與秦玄川皆陣亡,血未冷,涼州猶在。
秦玄策時年十五,承父兄之責,少年白甲,鐵馬長槍,挾哀兵之志迎敵,如修羅煞神,所向披靡,突破重重兵甲,悍然將烏介可汗斬於馬下,首級懸挂戰旗之上。
是戰,涼州城外十里盡赤、白骨成山,回紇大敗,倉皇而退。
秦玄策扶棺回京之日,涼州百姓感念秦家父子恩德,滿城老幼婦孺相攜而出,長跪道旁,涕淚送別。
是故,秦夫人聽聞秦玄策提及涼州,想起亡夫和長子,一時黯然傷神。
半晌,她抹了抹眼角,恨恨地道:「你看看,所以我才著急著催你成家,你若能生個一兒半女,將來我也有的指望,你們秦家的男人都是沒心沒肺的,其實說起來,我當初就不該嫁給你父親,也不該生下你們兄弟兩個,省得如今傷心難過,你還半點不體恤。」
秦夫人素來剛強,輕易不在兒子面前示弱,此時的聲音卻有些顫抖。
秦玄策也不好受,跪了下來,在秦夫人面前低下頭去。
秦夫人用帕子擦了把臉,「啐」了一口:「好了,快給我起開,要去就去,早去早回,但是說好了,這次回來,你必須把媳婦給我娶了。」
秦夫人十分頑強,無論如何,總能把話題給繞到這個上面來。
她越想越傷心、就越說越生氣,拍著案幾道:「你若再不依從我的吩咐,我就去京兆尹處狀告你忤逆不孝,你母親要被你氣死了,我就不信了,這天子腳下,還沒個王法了。」
這種情形下,秦玄策不好多說什麼,他一臉無奈,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秦夫人就當他是應了,這才把臉色稍微和緩了下來,語氣依舊強硬:「我今兒開始就替你好好相看,多尋幾戶好人家的姑娘給你備著,等你回來,馬上給我選一個去下聘,不得再尋借口推脫,聽見沒有?」
秦玄策聽得臉都綠了,把嘴巴閉得緊緊的,很快起身出去了。
……
秦玄策即將出行,觀山庭的奴僕們開始忙碌著為他收拾行裝。
阿檀格外殷勤,忙前忙后,把他春夏的衣裳疊得整整齊齊的,腰帶按顏色分了類別,連腰間的佩飾都按著大小材質給搭配好了,逐一收到箱中,末了,還放了熏衣的松香。
秦玄策拿著安北的地輿圖正在察看,看得眉頭微皺,但眼角還是瞥見了阿檀的舉動,他不屑地道:「那都是什麼雞零狗碎的東西,我出門幾時用到這些,你會不會做事?不會就放著別動,叫長青給我打點。」
阿檀只好收了手,把大權讓給了長青。
但她不過消停了一會兒,又忙乎起來了,出去給秦玄策沏了茶進來,雙手捧著給他:「二爺,您喝茶。」
秦玄策眼睛盯著地輿圖,把茶喝了。
阿檀眼巴巴地看了秦玄策一會兒,見他沒半分反應,又出去端了茶果子上來,嬌滴滴地道:「二爺,您吃點心。」
秦玄策繼續看著地輿圖,把茶果子吃了。
阿檀搓著手,眨巴著眼睛,等了又等,秦玄策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她。
她掏出小手絹,擠出一點討好的笑容:「二爺,熱嗎?我給您擦擦汗。」
秦玄策終於不耐了:「不熱、不擦、安靜。」
「哦。」阿檀訕訕的,低著頭退了出去。
但她還不走,貼在門口,怯生生地探進半個腦袋,張望著。她的眼睛嫵媚如春水,那樣多情的凝望,任是鐵石心腸,也要化成一灘軟泥。
秦玄策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揉了揉額角,抬起頭來:「你到底想做什麼?說。」:,,.